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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鸞數次從這樣的噩夢中驚醒。
夢裡,她從很高的地方墜落下去,卻不能及時醒來。這種失重的感覺持續著,令她感到真切無比,正如她曾和山海從懸崖上滾落時的感覺一模一樣……但這並不是她所懼怕的。
她可以看到,就在自己的下方,另一個女人也一並墜落著。她伸手去抓,怎麼也碰不到她的手臂,兩人之間總是那樣若即若離。她也不是在下落,而是有什麼東西從下麵拉著她。
黛鸞知道,在這漆黑的深淵儘頭,有一條黑色的巨龍。他虎視眈眈,伺機而動,隨時張著血盆大口,將一切生者拉入萬劫不複之地。
周遭的涼意越來越濃,仿佛以霜雪為盔甲,寒冷又沉重。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兩人時遠時近,即使在夢中也是那樣模糊。如水中窺月,霧裡探花,那一團不斷變化著的、扭動的麵目在她眼裡如熔解的蠟,隨著自下而上的風逐漸瓦解。不論她怎麼呐喊,女人也不會回應半個字。黛鸞甚至不敢閉眼,因為她會消失在她某次眨眼的那一瞬。
到那時,她就會醒來。
每次醒來後,她都會知道為什麼她的臉如此模糊——她的眼睛被淚水塞滿了。隻有醒來時,黛鸞才會伸出袖子擦乾眼睛。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哭出來過。
因為她知道,這不是夢。
是真實發生的現實。
現實是不會被改變的。
不會。
既然是事實,就應當坦然接受。相信在慕琬抽出封魔刃的那一瞬,她自己便做好了承擔這一切的覺悟。
“她那時已經死去了。”山海這樣說,“我想……應該是這樣的。這修羅鍛造的兵器,或許隻有非人之物才能……”
“可、可爭奪封魔刃的曆史上有那樣多的人!”黛鸞與他爭辯,“誰不曾瀕臨死境?為何偏偏隻有她能……隻有她才……”
“我不知道了。”山海如是說。
那一天晚上,施無棄什麼都沒有說。天亮前,他喝了許多酒,誰也攔不住他。不論周圍的人怎樣議論,不論黛鸞和山海如何爭辯,在抽噎著的人群中,濃墨重彩的悲悸彌漫在廢墟之上。雖然多數房屋是結實的,但大地震還是摧毀了許多設施,也有不少人受了傷。殘餘的山火還在燃燒,依然有很多人忙於救火。就要過年了,這些重建工作必須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他們用於悲傷,眼淚向來是曆史湮滅的造物。
隻是一瞬。
隻是輕飄飄的。
施無棄是向來喝不醉的體質。涼酒下肚,愈是冰冷,愈是清醒。黛鸞的質問反複徘徊在他的耳邊。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與昔日並肩作戰的友人再度相會。那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分明在情理之中,卻仍在意料之外。他們知道為什麼的,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無意義的質問像是沒有回響的自問自答。辜葭潛龍·霜月君欣然投身輪回之流,將全部的工作委托給她……她會接受嗎?
她有的選嗎?
默涼幸運地活了下來。貫穿姽娥的那一劍,他更多用的是蠻力。實際上,葉月君為鬼歎提供的屠殺冗餘何時會被耗儘,這也不得而知。但在雪硯穀,他可以在池梨等人的照料下安全地活下去,若是足夠幸運,應當能撐到壽終正寢。
默涼問:“我們該如何向她娘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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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回避的問題被拋出以後,回應他的,隻有與死亡並肩的沉默。
直到施無棄輕輕地說:
“不要說了。”
“怎麼可能?”
“騙她老人家,女兒下山辦事去了,很快回來。”
“可她回不來了!”
“讓她相信她會回來。”
這像是一種更加殘忍的選擇。默契的欺瞞,所有人都能做到。在這個過程中,終於有一天,當她慕琬的母親徹底淪為白發蒼蒼的老人時,她恍惚中才能發覺——她永遠等不回她的女兒了。
或者她足夠幸運,平安一生,隻是垂垂老矣時,對最愛的人也失去記憶。許多老人活到最後連自己兒女都記不清了,這種病症若是能降臨於她,竟成了天神的憐憫。
唐懷瀾是不知什麼時候離開的,這令一些人十分不滿。慕琬救了她,不奢求她的祈福,卻連一句道彆也不曾留下。有人說她怕事,逃走了,有人指責她不懂感恩,也有人為此表示理解。可究竟是否原諒,也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事。
說話算一回事的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池梨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深卻無端的悔恨中……也許,也沒那麼長。有時候一些故事,分明是誰也沒錯的,可到最後,也不見得誰能落下多好的結局。若大仇得報就是慕琬想要的唯一願望,由此產生的代價便是理應承受的麼?
是合理的麼?
能夠回答的人依然不在。
自冬至夜之戰後,時間便快得不可思議。
兩個月不過彈指一瞬。所有人都投身於雪硯宗的重建工作裡去了。木材、石料、糧油,源源不斷地被輸入這近乎與世隔絕的山穀,白花花的銀子流水般不斷湧出。好在池梨經營有方,短暫的時間內為雪硯宗積蓄了不小的財富。江湖各大門派得知此事,也紛紛派人造訪,提供了不少幫助,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們都知道,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唐姓刺客,已經從人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時間很短,死不見屍的消息也並沒什麼說服力。但是,這兩個月中的確再沒有他行事的消息,過於風平浪靜,難免令人躁動不安。江湖上倒是出現了一個新的刺客,身手大約是出自唐家的。她手持雙兵,卻是兩柄斷刀。
有人說,其中一把是那個唐姓刺客的武器。興許,唐赫正是在雪硯穀給這個女的殺了。唯一奇怪的是,這兩人都姓唐,但都不是唐門的人,兩人之間更是沒什麼血緣之說。
那山是如何塌下來的?
大約是壞事做得太多,老天爺看不過去,遭了天譴吧——大家都這麼說。可地段偏偏是雪硯穀,隻能慶幸雪硯宗負麵的消息不算太多,硬要造謠,也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畢竟那斷麵過於平滑,過於離奇,完全將那一方小小的溝壑填埋了。那實在不像區區人類便能做到的事,什麼開山斧劈山掌,不過是誌怪故事裡捏造的產物罷了。
人人都這麼覺得。等待封魔刃的傳言流轉出去,大概需要一段時間。
過年時,雪硯宗姑且算修繕完畢,不至於讓大家住漏風的屋子。隻是放眼望去的那一大塊石原過於空曠,看得人心裡空落落的。年關下了一場大雪,將那裡鋪平了,遠遠望去白得不可思議,幾乎與天連在一起。
熱鬨與繁華是人間獨特的風景。除夕夜歡快的鞭炮聲消融了一切悲劇,連悲傷的記憶也變得淡薄。
年後,他們便要動身前往黛巒城。臨彆之際,山海來到一位獨居的婦人房前,敲響了那扇新裝好的大門。婦人打開了門,連忙招呼四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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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來告彆的,就不進來坐了。”他說,“但……臨彆前想來問問您,願不願意隨我們去黛巒城?那裡依山傍水,相較雪硯穀,也算彆有風景……您願意隨我們去看看嗎?”
“我這身老胳膊老腿,就不折騰了吧!”婦人分明還很年輕。她笑了笑,卻似乎比以往更加蒼老。
“……也算,在下有些唐突了。”
“謝謝你們了,對我這麼上心,比我那不孝順的兒子要中用多了。年紀輕輕,就把我一個丟在這兒了……他們說琬兒被派去找人,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就快了。”黛鸞握著她乾枯的手,乾巴巴地挪開了話題,“您今後萬一想來,就寫一封信,我們派人接您。”
“好,好,一定……”
施無棄倒真是隨遇而安的人。他們悄無聲息地回到黛巒城住了幾天,打探了消息,得知這裡還算是歌舞升平。隻是城主與城主夫人不知是不是忙壞了身子,身體每況愈下。
他們於一個夜裡做賊似的造訪了城王府。雖不能鋪張地招待他們,但黛鸞的生父母仍為幾人表達了由衷的感謝,為其他人準備了房間。對內,他們隻說是訪客,沒有多言。當天晚上阿鸞硬要和娘親睡的,隻有那一夜,她沒做過夢。
之後的日子裡,她總是被各種各樣的夢境困擾。有時醒來就忘了。
“越長大,能記得的東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夢複述一遍,現在剛睜眼的時候還有印象,稍微翻個身,洗把臉,慢慢就想不起來了。等徹底起床以後,都基本上忘乾淨了。”
她時常這麼對自己說。
除了……那一場。那一次次墜入深淵的夢境。
一次次伸手和呼喚都得不到回應的夢境。
她知道,這不是夢。
是真實發生的現實。
現實是不會被改變的。
永遠不會。
她直接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月亮。近來天氣已經轉暖,但夜裡還有些冷。東方的天空漆黑一片,但大約是要亮起來了。黛鸞沒有喊來下人,而是自己去水盆舀水,洗漱更衣。今天沒有必要賴床,因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天終於亮了,她已經收拾整齊。所有滿目倦意的下人看到她精神光鮮的樣子,都驚訝得清醒了過來。他們還未幫她做最後的打扮,他們的郡主大人就大步流星地穿過長廊,七繞八繞,來到一處偏僻的院門之前。
“啪——”
她闖入客房,卯足了勁衝裡麵的客人喊:
“起床了!起床了!畫展今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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