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副大鎧規格比較高,製作精致,用暗金色絲線將甲片連接起來,邊緣處有華麗的錦帛花紋作為裝飾,不過鎧甲滿目瘡痍,刀、槍造成的損失大大小小幾十處,可以一窺當時廝殺之激烈,大概是那位有馬忠康生前的鎧甲。
而有馬忠康本人,則正坐在神龕前,抬頭凝視刀架後牆上掛著的字帖,眉頭緊皺,神色中帶有一種想回憶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焦躁。
“忠康先祖又在回憶了,一會兒就好,我們等等吧。”有馬則宗小聲說著,從角落裡拿來幾個疊放在一起的棕色墊子。
三人一齊跪坐到客位等待他恢複正常,神態不一,有馬則宗有些羞愧地低著腦袋,今川柏木好奇地打量著有馬忠康本人,東野瑜的目光則定格在牆上掛著的幾張古舊字帖上。
這幾封字帖都是由漢字寫就,頗為古拙,應該是比較值錢的古董。
字體看著有些許王羲之行書的韻味,內容則更像是一封信。
“風雲信書,自天翔臨。披之閱之,如揭雲霧,並惠止觀妙門”
東野瑜默讀片刻後發現是島國史上著名的風信三貼。
風信貼是空海大師寫給友人兼對手最澄大師的書信總稱,因開頭的風雲信書四字得名,分彆名風信帖、忽披帖、忽惠帖。
空海和最澄都是日本佛教曆史上的重量級人物,都曾經前往唐朝學習佛教文化,不過在唐朝期間兩人並未有會麵。
回到島國後倒是時有交流,關係可以說是好友,也可以說是對手,既有合作也有競爭關係——空海是真言宗的創始人,而最澄則是天台宗的代表人物,兩人在佛教理念上有不同理解,算是道統之爭。
二人在書法上也頗有建樹,東野瑜津津有味地欣賞一遍,隨後轉移視線,發現有馬忠康不知何時轉過頭來。
這位劍聖在島國大概算是個異類,穿著簡單甚至有些舊地灰白色浴衣,身形雖然枯瘦,但骨架頗大,手長過膝,身高看著也不矮,可以看出來其生前年輕時候的勇武姿態。
花白的頭發剔成月代頭,臉上縱橫交錯著幾道刀疤,皺紋滿布,蒼老無比,濃眉倒豎,目光銳利,仿佛歲月沒有在那雙眼睛中留下痕跡,有著如倒映月光的武士刀般湛湛明光。
此人有一顆通明劍心。
他正打量自己,有馬則宗和今川柏木則低著腦袋不敢對視。
有馬忠康脾氣和耐心算不得好,有馬則宗這段時間被自家長輩指點的時候沒少挨訓,今川則因為眼前這位是鬼魂,心裡其實還是有些發怵。
當然,有馬忠康作為久居高位又身經百戰的大將,還是劍聖,言行舉止有威儀,常人在其身前不敢與之對視也是正常的。
“你能看懂?”有馬忠康沉聲問道。
“島國史上著名的風信三貼,晚輩確實拜讀過。”
東野瑜微微點頭回應,與這位劍聖對視著,心中對其印象不差,作為凡人來說,身體衰朽至此還有這樣的心態神采,確實非一般人——即便他現在已是逝者。
好氣度好相貌!有馬忠康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也不知為何,隻是看他一眼,便心生好感,仿佛連衰朽的身體也煥發了一些生機。
大概是錯覺吧,當然,有馬忠康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少年的儀態姿容,即便是當初自己遊曆數年的洛陽也不曾見過,用仿若謫仙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就是不知是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心思電轉,神色頗為沉肅,朝東野瑜微微點頭,“還算好學。”
隨後他自我介紹道。
“老夫是有馬家主,有馬忠康,不知幾位上門拜訪,所為何事?”
他自我介紹的時候並沒有島國古人喜歡帶上自己官職一起說出來的習慣。
東野瑜略微一想,大概是因為福知山大名對他背叛,導致有馬忠康孤立無援,兵敗身死的原因吧?
即便寄存塵世數百年,神智不清,也不曾真正遺忘恨意,下意識地不再認為自己是福知山大名的下臣了。
所謂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誠哉斯言。
東野瑜心中感歎,出於對朋友長輩的尊敬,微微躬身:“晚輩時雨嶽人氏,東野瑜。這次前來拜訪您,是應有馬君的邀請。”
今川柏木學著東野瑜的自稱,下意識有些彆扭地說起半文不白的話:“晚輩東京人氏,今川柏木,晚輩與東野君同受有馬君之邀。”
“好好說話,學那些紈絝士人作什麼。”
有馬忠康皺眉糾正一句,隨後問道。
“你剛才說,東京?”
從來隻聽說過京都,什麼時候多出來一個東京?有馬忠康下意識開始思考時局。
有馬則宗見此連忙小聲提醒道:“您忘了,我先前跟您說過,這裡是現代,距離您的時代已經過去幾百年了。”
“幾百年?”
老人神色怔然許久,突然想到什麼,抬起頭。
“這把戲用了這麼多次,可能有點新意?”
有馬忠康不知在向誰笑罵著問道,隨後見半晌沒有回應,冷哼一聲。
低頭一看,有馬則宗等人皆是奇怪的神色,想了想,又接著剛才的話茬:“不外乎權力之爭,禮崩樂壞罷了。”
“行了,拜見過我就算全了禮數,有馬家是武家,不講那麼多條條框框,則宗你去招待客人,我有些事情。”
他說著就要送客,有馬則宗連忙說道:“忠康先祖,則宗有事要說。”
“什麼事?”有馬忠康眉頭緊皺,他總感覺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須要儘快想起來,不想被人打擾。
有馬則宗低頭盯著地板憋了一會兒。
有馬忠康見他這幅樣子,也沒有催促,隻是打量幾眼後心中歎息地搖搖頭,劍士永遠不能懷疑自己手中的劍,則宗此生怕是難有一番成就了。
沉悶昏暗連窗戶都沒有的和室中僅有用紙糊成的障子門透著二樓走廊窗戶的些微光亮,空氣中充斥著樟腦丸的刺鼻氣味,有馬則宗吐出一口氣,似乎也將自己作為劍士的堅持也吐了出去。
雖然先前已經想好,但臨到頭來親口承認自己無能,還是有些艱難的。
“是有關劍術的事。”他說道。
“您不是一直想找一個傳人嗎?則宗天賦不足,接不下您的通神劍術,所以為您找來一位合適的傳人。”
說到這裡,有馬則宗看向東野瑜,拍了怕他的肩膀笑道:“就是這位東野君。”
“他不僅身體天賦出眾,頭腦也好,在全島國精英聚集的立花高等學校也是翹楚般的人物,未來必然是人中龍鳳。”
“哦?”
有馬忠康聽有馬則宗對東野瑜有如此溢美之詞,心中懷疑,畢竟兩人是朋友,有過高評價是很正常的。
他觀察東野瑜片刻,先是問道:“東野君,想學我的天藍一刀流嗎?”
東野瑜神色認真地點頭:“是的,前輩。”
“天藍一刀流可不好學。”有馬忠康意有所指。
古代但凡是門技藝,都不好學,當個廚子都要先洗幾年米切幾年菜,更何況劍術這種珍貴的武家殺人術。
“晚輩願意接受考驗。”東野瑜沉聲回答。
有馬忠康點點頭,伸手從刀架上取下殘破的武士刀,拔出一截看了眼,刀身擦了油,依然有著屬於千百次鍛造之名刀的寒光,不過刀刃遍布缺口、卷刃,隻能算一把破刀。
有馬忠康卻好像沒看到一樣,微微點頭,問道:“東野君,帶刀了嗎?”
要試試我的劍術嗎?
東野瑜於是將肩上背著的澄明一文字長光從劍袋中取出來,似乎是感受到了鬼魂的氣息,整把刀開始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東野瑜見此,用法力壓製劍靈,將它暫時封印起來,變為一把凡刀,免得到時候不小心給人斬了。
有馬忠康看了一眼,輕咦一聲:“斬妖之劍?”
東野瑜摩挲一下手中太刀精美的刀鐔,頗為感慨:“澄明一文字長光,已幫晚輩斬了數十隻妖魔。”
“是把好劍。你是誰家除妖師的子弟,學劍術,可是為了天下人斬妖除魔?”有馬忠康又問道。
“晚輩姑且可以說拜在上清靈寶天尊門下。不過不管是修行、練武亦或是斬妖除魔,卻並不是為了天下人,大多數時候隻是為了自己和珍視之人。”
“好。”
有馬忠康不知道上清靈寶天尊是誰,不過對於東野瑜能直麵自己的內心的坦蕩頗為讚歎。
更何況,能有恒心毅力忍受修煉的枯燥乏味,有勇氣決心麵對嗜血吃人的妖魔,也的確算得上豪傑。
也許真能傳承自己的衣缽劍術。
有馬忠康心中想到,即便這場夢隻是那人為了騙到自己的劍術而故意設計,他也想看看眼前這夢中少年能走到哪一步。
他作為一代劍聖,並不懼怕彆人解構自己的劍術。
鏘一聲隨手拔出曾經追隨自己在戰場上殺敵的備前長船國守,擺出偏向於守的下段式:“天藍一刀流,有馬忠康。”
東野瑜一身劍術雜亂無比,還沒獲得哪怕一個流派的皆傳,因此不太好意思自報所學,一手持劍鞘一手持劍柄,做出香取神道流居合的姿態。
有馬則宗和今川柏木兩人見此,連忙拎著墊子坐到房間角落觀戰。
和室中央,兩人對峙片刻,東野瑜已經是眉頭緊皺。
在禁用法術、不使用超出常人的力量,純粹使用劍術對決的時候,麵對劍聖的壓力可以說堪比大學畢業後夢回高考卻隻能看著數學卷子發呆。
無論怎麼出招,對方好像都有破綻,可東野瑜心中卻有一種警覺感,如果就這樣攻擊過去,一定會輸。
東野瑜一遲疑,居合本該有的心劍體氣合便有了短暫停滯,蓄積的氣勢也斷了。
有馬忠康老練地抓住這個機會,沉喝一聲,整個人像是閃爍一般接近東野瑜,以肉眼難以捕捉地速度斬出兩記唐竹割,刀鋒不偏不倚地斬下。
原本平靜的和室瞬間變得肅殺,有馬則宗與今川柏木兩人臉色蒼白,又大風劍氣如烈風。
東野瑜眼明手快,乾脆放棄居合,揮刀貼近有馬忠康的刀身,斜著泄力引導,將攻擊化解。
就在他準備乘對方招式用老追擊的時候,一道烈風擦過東野瑜的脖子,回頭一看,有馬忠康已經收劍入鞘了。
隻三招,東野瑜敗下陣來。
喂,這已經不是凡俗的領域了吧,誰家凡人可以斬出劍氣的?
東野瑜心中吐槽,不過回想剛才,好像又沒有感受到有精氣、血氣之類的——鬼魂哪有這些東西。
意識到眼前這人還真是憑劍術斬出劍氣,站直身體,心服口服:“我輸了。”
有馬忠康隨手將備前長船國守放回刀架,“我聽說你們除妖師對於危險有獨特的感知?”
“是,我等修行者煉氣化神,神識敏銳,陰神已初步脫離紅塵蒙昧,對於未知的危險冥冥中有所感知。”
有馬忠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提醒一句:“不要太依賴它,劍士要有一往無前的氣勢,有時候會因為畏首畏尾失了先機。”
還有這樣的說法?東野瑜沉思片刻,問道:“如果我剛才果斷斬出居合,會怎樣?”
有馬忠康咧嘴一笑:“那你一招便敗了。”
這笑容倒是頗有有馬則宗那猥瑣的感覺,感情是祖傳的是吧?
東野瑜以為他在逗自己玩,抿緊嘴不說話。
有馬忠康錘著腰背盤坐下來,認真說道:“當你覺得自己的理智判斷錯誤,卻要依賴那冥冥中對危險感知能力的時候,你已經離失敗不遠了,這時候你該做的不是拔劍迎敵,而是逃跑。”
這是死戰不退的劍聖能說出來的話?東野瑜有些驚訝:“不是說劍士要一往無前嗎?”
“但不代表要愚蠢的送死,一往無前的逃跑也是可以的。”有馬忠康哈哈大笑。
觀戰的兩人還沉浸在剛才的刀光劍影中,此時聽到老頭子的大笑,回過神來,連忙拖著墊子來到剛才的位置坐下。
“忠康先祖,您看東野君怎麼樣?”
有馬則宗倒不覺得東野瑜很弱,能接住劍聖三招已經很厲害了,自己連一招都接不下。
有馬忠康聞言笑而不語,朝東野瑜攤開手:“束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