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任容妃這小妮子,不但心裡還牽掛著皇帝,有些個爭風吃醋的味道,私下還不老實,還惦記上了人家黑侍衛了……
王良妃心中掠過了思緒幾分:正所謂嫌貨才是買貨人,會抱怨的人,都是心裡有期望在的,譬如任容妃的話,便明顯透露著她還是介意自己受了皇帝的冷遇,覺得自己一顆真心受了薄待。
像是王良妃,根本就不會去想皇帝喜歡不喜歡她,這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事情……天家既然把她簡□□,好吃好喝地養著,這銀子總不是白花的,無非就是為了讓她服侍皇帝,開枝散葉。這裡和喜歡不喜歡的有什麼乾係呢?皇帝還更喜歡折騰他的房子呢,不也還是要生孩子、看奏折麼,在這個位置上,個人都有個人應儘的責任罷了。
宮妃的責任,不就是在皇後的率領下,各儘職責,生兒育女,安分過活嗎?可沒聽說她們的職責是爭風吃醋的,在這個皇帝大撒手的後宮裡,生活是充滿了規矩,按部就班的:皇後對宮人也多寬厚,並不刻薄,是以王良妃覺得,雖然也有不少令人無所適從的地方,但論理,她們這些妃嬪被虧待的地方倒也不算太多。
自然了,她們的生活和原本選秀時想得不太一樣,就連剛做宮妃時,也沒料到會有後續的變化。王良妃知道,不少姐妹彆看表麵積極,心裡也是有怨言的:她們被選拔時,是按照德言容功的標準選進來的,都是弱柳扶風、蕙質蘭心的嬌俏女兒家,可這會兒,因為買活軍的崛起,忽然間,又開始上學習班、讀書、健身,這全是和妃嬪們原本的優勢不相合的地方,叫那些本來論理各方麵條件都更好的女孩兒,忽然間掉隊了,她們又如何能說得出好話來呢?
就譬如任容妃罷,長相嬌憨可人、小巧玲瓏,本是皇爺最喜愛的女子,倒也得寵過一段日子,但偏偏買活軍崛起之後,皇爺性情大變,侍寢再不看自己的喜好,而是按著日子來安排,等到皇子皇女都陸續出生之後,又開始養生……其實這在禮法上壓根無可指摘,因為禮法上這三宮六院,也並不是為了滿足皇帝的私欲,而是為了開枝散葉、穩定宗室,一個好皇帝本就應該按著日子雨露均沾,這是任務,可不是什麼美事……
但,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辭,擋不住任容妃心中的幽怨,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王良妃,因讀書上有特長,得到了帝後的另眼相看,與段純妃一樣,都是因為會辦事兒、會讀書,隱隱有東西宮之首的味道,固然,二女情誼甚篤,但她心底難道能不感到冤枉嗎?本來不是拚長相拚邀寵的嗎,怎麼忽然間反而拚起了辦事能力來了!這還是一家人,還是夫妻麼?分明就是……就是一個小衙門,一個大商行,哪還有什麼男歡女愛在裡頭啊!
這份複雜的心緒,王良妃也不是不能體會,畢竟,年少慕艾,正值年華的女兒家,在這種事上正是得趣的時候,也不拘香臭,隻要是個男的,又還過得去,畢竟都想多接觸,再者說皇帝也不似他那些祖宗們,多是體肥,如今他和信王這兩兄弟,都是身強體壯的,信王還又拔了個子,那一身的腱子肉,看了讓人也是喜歡。
這又是名正言順的夫主,腦子也還靈醒,文史不必說了,在數理化上的穎悟宮妃們也是有目共睹,想和皇帝多親近,算是人之常情,便連王良妃有份伴駕時,也並不覺得是什麼苦差,不過,她也不覺得皇帝冷落宮妃有什麼不對的,畢竟也是好吃好喝地待著,又沒有磋磨什麼,相反,按老宮人的說法,如今宮中的日子,是幾十年來最好過的時候,比前幾個皇帝在時,是要強得多了!
光是日常起居,那就是從前在娘家時壓根無法想象的富貴了,她還記得進宮以前,每年冬天都靠著火盆度日,那種被凍得連思緒都遲緩了,一整個冬日無法出門,一出門便覺得棉襖菲薄,四處透風的感覺……如今這日子,若還不知足,那也太貪心了些。
王良妃的確也一直都是很滿足的,她的生活中有許多比男女接觸更重要的事,她有一個小皇女——這在從前,似乎算是個遺憾,但現在卻不然了,現在皇女得到培養的機會也和皇子一樣,女特科開科之後,哪怕妃嬪不考,皇女和宗室女隻怕也是要做這個表率的,這是皇家能直接影響到的女子,畢竟,不能白吃內庫的供養。
小皇女生得很可愛,平日裡是王良妃很大的慰藉,她還要上學,還要鍛煉身體——練身體本來不是她的強項,尤其是要她跑步深蹲,光是學會正確的姿勢都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畢竟,選秀女時選的是貞靜,忽然間又讓她們四處撒野,無疑是強人所難。
不過,習慣了又都還好,王良妃對於生活中所有的變化,都是這個態度,習慣了也都還好。更不說這些變化中有她極其喜歡的部分了,那就是數理的學習——她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擅長算學,尤其是擅長幾何,要知道,在選秀以前,王良妃最多也就是接觸百以內的加減乘除,固然也因為計算麻利而得到過家人的讚許,但這也不是什麼很難得的事情,她在宮中上掃盲班時,甚至都沒有表現出什麼出眾的天賦,是在按部就班的學習中,逐漸發現了她對於算數科目有特長和喜好,即便不說是什麼天才吧,反正她就是喜歡做題,喜歡設計試驗流程,願意將時間投入進去,並且感到其樂無窮,並非隻是‘習慣就好’。
這樣的愛好,也滋生出了第一絲不滿,這種不滿,不像是對男女接觸的渴求一樣,可以被愛好壓下,因愛好而催生出的不滿,是難以被生活中其他的滿足分解的。王良妃不止是想做試驗——這她還可以設法解決,在景仁宮中做幾個有趣的小實驗,倘若能得到皇帝的注意,或許還能去彆宮做一些規模更大的物理實驗,驗證課本上的定理。
現在,她還想去設計工廠,通過調查、驗算、調整,設計效率更高的生產線和廠房布局……她對於設計的喜好,催生了她對現狀的不滿,又因為這份不滿而有些愧疚,這是她心中現在主要的煩惱矛盾,至於說任容妃牽掛的那個黑侍衛,卻是完全不在她的考慮之中了,王良妃僅限於知道這個人而已,任容妃心中對黑侍衛的那麼一點子情愫,她還是第一次發覺呢。
按照常理,雖然禁軍侍衛和妃嬪都在紫禁城中生活,但長年累月見不了一麵才是常態。一般妃嬪所在的內城,侍衛不可擅入,多隻是在外圍站班巡邏,就是宮女子,也沒有多少走出內城的可能,凡是要出宮辦事的差事,都是交給閹人——閹人出入宮闈倒是容易得多,許多都在宮外安家。
宮妃也就是一年間數次出宮,譬如說去天壇行親蠶禮,去幾個海子奉聖遊玩時,會有侍衛在車駕後護衛,但要和禁軍照麵都難,更彆說認出某個特定的護衛了。任容妃之所以能惦記上黑侍衛,說來還是因為皇帝。
正是因為皇帝搬去彆宮居住,宮妃們也就有了問安的行程,這三日一出宮,陣仗不能太大,過大則徒增靡費,也不能讓她們不來——長年累月把孩子們丟在深宮也不像話,因此皇後做主,懸為定例,宮妃出宮一人一輛馬車,一隊閹人,侍衛前後遮護,嗬道往返。於是便有一隊護衛,專門負責護送宮妃往來,雖然也有換班,但長年累月總是這些人,他們前後騎馬護衛的英姿,不免也就落在了借著皇子皇女看新鮮名義,掀簾子偷看外頭的妃嬪們眼中……
這些禁軍護衛,都是大漢將軍裡選□□的,一個個氣宇軒昂、光鮮亮麗,彆說宮人們,就是宮妃們,縱然無法親近,飽飽眼福那也是好的,雖然不知姓名,但偶爾姐妹們私下談起,也會起個外號,“那個生的黑黢黢的”,“那個眉角有痣的”。雖然對於其餘情況一無所知,但各有所好,你喜歡黑侍衛,我喜歡痣侍衛,不過是相好的小姐妹彼此說說嘴罷了,要說再進一步,去和他們攀談,甚至是鬨出什麼風流韻事,那也是萬萬沒有的事情,膽子沒這麼大不說,前後都是眼,又哪來的機會呢?
機會,可不就在今年來了嗎?今年五月裡,南城地動,宮中磚瓦掉落,考量到許多宮室年久失修,皇帝自己繼續住在堅硬的水泥彆宮裡,也安排宮中眷屬去東城、北城的皇產宅院分散暫住。因為宅院空房有限,不得已要削減隨從人數,而妃嬪們定期去彆宮請安的車駕,也就湊不住多少從人了,更談不上嗬道清場——四麵八方的宅院各自出發,這要都嗬道,京城的路就不要過人了!
如此一來,勢必就造成了防護上的疏忽,時不時便隻有兩三個侍衛跟車,也免不得有被堵在半道上的時候,宮妃們問一問情況,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侍衛不得到車窗邊上恭聲回幾句話嗎?王良妃細心尋思了一番,倒是也想到了好幾次都是那黑侍衛過來回話,解釋為何車子堵了半天不能動彈。
說起來,他膚色雖然微黑,但長相倒也中看,身量頎長,按買地的度量衡,大約也有個一米八了,肢體舒展,意態雄健瀟灑,聲音倒也還算中聽……
王良妃想到這裡,麵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紅,更不說任容妃這小妮子了,她本就對如今的生活有所怨言,又憤憤於皇帝薄情,芳心彆係也在情理之中。隻是許多話也說不出口罷了,按道理來說,如今宮妃的生活已經是極好的了,再有什麼怨言都是非份——難道讓人強身健體、博學多識還有錯不成?
任容妃不能適應,隻能說是她自己不堪造就,可她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這點啊,惦念黑侍衛,或許是心裡的一個寄托,她想的也並不是黑侍衛,而是憧憬著沒有被選秀入宮,而是嫁給了一個黑侍衛一般的男兒,過著相夫教子,不用被強迫學習、健身和上進的幸福生活……
王良妃心想,“可若不是被選入宮了,你一個大名府的柴火妞兒,家裡邊不過是窮教書先生,怎麼能高攀上黑侍衛這樣世襲的百戶人家?在宮中嬌養得細皮嫩肉,便生出了二心來,還以為自己生下來就該是這麼錦衣玉食的過日子,人貴有自知之明,這話當真是再對也沒有了。”
她和任容妃的想法,完全是兩相岔開了,王良妃這裡擔心景仁宮出現宮妃和侍衛之間的醜事,任容妃見她麵上微紅,還以為王良妃也留心上了黑侍衛,一時不由大為興奮,又有些醋意,對王良妃道,“怎麼回事,我和姐姐是天定的緣分不成?都侍奉了皇爺,這就不說了,便連野男人也都看上同一個,其實我想著,高侍衛儀容俊雅,和姐姐倒是更相配些呢。”
這高侍衛也不姓高,隻是說他身量甚是高挑罷了,王良妃皺眉道,“越說越不像了,你這作死的小妮子,嘴裡也沒個把門兒的,這話要被人聽去了,咱們沒好果子吃還是其次,未免也牽連了彆人,那都是有家室的,休要再說這樣的渾話了!”
任容妃伏在炕桌上,仿佛吃醉了一般,吃吃笑道,“誰沒家室呢?難道我們是無牽無掛的人?隻是我命薄些,沒個一兒半女的,你們都是有牽有掛的,就我一個潑皮破落戶,可不可著勁兒來了?”
王良妃使勁拿手指頂她腦門兒,不許她再說了,二女在炕上沒輕沒重地玩鬨了一會兒,任容妃呼吸急促,忽而壓著王良妃不讓她起身,王良妃道,“作孽喲,快放開,作業還沒做完呢!”
任容妃細聲道,“姐姐,她們一時半會也回不來——”
她伸手向後頭的炕櫃子伸去,被王良妃啪地打了下來,皺眉道,“不要命了!這事兒若被人瞧去了,咱們都沒命!宮裡對這種事查得多嚴,難道你不知道?”
任容妃也知道輕重,不過一時興起罷了,她和王良妃冬夜是共睡暖閣子的,什麼事做不來?實際上,深宮寂寞,什麼角先生、緬鈴,都是暗地裡常有流傳的東西,隻是不登大雅之堂罷了,身為宮妃,又多一重限製,不像是宮女多是尋中人做對食,手口並用,外加這些精致的頑器,多少也能解渴。宮妃便連收藏這些東西都要小心翼翼,最多也就是尋宮女做伴而已。
她撇了撇嘴,起身掠鬢道,“真是好沒意思,一塊良田無人來耕,好農夫卻也隻是望洋興歎,乾看著不能上手,這日子有什麼趣兒?”
這言語,當著人的麵自然是提也不提,私底下說起卻不算多荒唐大膽,宮女子私下言談,無所不至,比這個更過分甚至於藐視天家的話語還有得是,王良妃也未多責,隻怕任容妃又越發鬨起來,自己也對鏡抿著鬢角時,忽然見到宮門外有一行人進來,打頭的卻是帝後身邊常伺候的太監王至孝。
王至孝是常常代帝後來賞些貢物、買物的,他是代長上而來,兩個妃子也不敢怠慢,忙戴了狄髻,披了大衣裳,王至孝進來時,兩人端端正正分坐炕邊,先是起身問了帝後的好,王至孝肅容叉手回應,這才又坐下來,受了王至孝自己的磕頭禮。聽他起身呈上一張灑金單子,笑道,“今日代娘娘賞了些皮子下來,給貴人們挑選過目,有好的便發去禦衣局,裁些新衣好過年。又有小郎君小娘子們的份已預留出來,就在彆宮做了,娘娘們隻管自己的就成了。”
二人忙起身齊聲道,“多謝皇爺、娘娘想著!”
說著,向彆宮方向規規矩矩行了屈膝禮,這才算完事,王良妃請王至孝坐下喝茶,王至孝道,“本不當辭,隻是還有幾間宮室未去,冬日天短,不敢耽擱,又還有一事,今年天氣太冷,京城炭緊,不敷使用,百姓們多有難以過冬的,皇爺的意思,宮中也要擠出炭火賑濟百姓一二,再加上宮中房屋高軒,冬日十分寒冷,多少炭火都是無濟於事。
如此,不如各家還是回城中宅院去,那處多已經興建了水泥房子。過冬用煤能省至少八成,也比在暖閣子裡愜意,還能隨時洗澡,去彆宮請安也方便些,今年新春就在彆宮過了,省下的煤炭,通通去周濟百姓。娘娘們這就可以收拾起來了,宅院那頭已經開始燒房,後日陸續便可搬遷。
屆時,除了貼身服侍的宮人之外,餘下宮人都要跟著六尚編隊,在城中一道賑濟,因此娘娘們多少也留個攬總領頭的,彆儘留些丫頭片子、半大小子。”
他今日大概的確忙碌,說完了也不停留,行了個禮便匆匆離去,王良妃瞧了任容妃一眼,見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神色,全是大喜,心中陡然不由又多添了一處憂慮:“這又和那黑侍衛有了接觸的機會,我好強了一輩子,眼看著女特科就要開了,正是敏感的時候,也是我的大願所在,這節骨眼上,這景仁宮不會鬨出什麼不才之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