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娘做工好,女娘做工妙——”
孩童們天真的嬉笑聲,隔著高牆穿進了幽深的府邸中,透過水泥平房微微打開一扇的窗戶,傳進了屋內人的耳朵中,引來了女娘們相視的一笑,王良妃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還是睡床舒服呀,炕總是太硬挺了,睡久了叫人腰疼。”
“在這屋裡是真不能睡炕,奴婢昨夜隻是略微靠近爐子,便覺得熏人的熱,真連小襖子都穿不住了,要穿上所謂睡衫才覺得舒坦呢。”
“小九娘倒真是個機靈的,這棉睡衫本來也隻是秋日穿上一兩個月,被你這一說,還好裝箱子時帶出來了,不然,豈不是還要打發人回宮取去?那就太費事了,咱們一時半會恐怕還擠不出人手來。”
王良妃懶洋洋下了床,趿拉上滿地紅的軟底睡鞋——這種睡鞋,拿兩層底對縫,矮幫,走起來輕軟方便,是專給女眷在室內青磚地上穿的,也就是在暖氣房裡,才好穿這樣的鞋子,方便、透氣,不然,若在宮中,一出閣子,那腳不立刻就得凍透了?
大宮女翠兒立刻機靈地把屏風張開,王良妃這才褪下了棉睡衫——用上好的鬆江棉布,做成的圓領衫,微微做得寬鬆些,剪裁上要比從前的對襟裡衣穿脫更方便,主要是沒有係扣膈人,同時係褲用了抽繩設計,鬆緊由人,褲頭是略帶彈性的螺紋口。
這個設計或許不太美觀,但要比帶門襟褲子又舒適一些,起夜時也方便穿脫,至於汗巾子係的老式褲子,現在京城已無人要穿了,不過幾年間,便被市場自行淘汰,就連慣做腰帶的長汗巾子,不知何時起,也從人們的生活中悄然消失了。
睡衫還好,這樣的棉睡褲,做工複雜,洗滌也要當心,據說在買地是沒有人買的,因售價較貴,而且抽繩經不得洗衣廠的洗滌,要自己漿洗,一般百姓誰費這個事?
他們還是穿門襟睡褲,或者乾脆就穿一條到腳麵的棉長衫,這竟不分男女,聽去過南麵傳旨的小中人說,一大早許多穿棉睡衫的男子上街買早餐,風一吹,裙擺下全是毛腿兒,也可以說是買地的一景了。
這樣的故事,聽了總叫人掩口做葫蘆笑,王良妃一邊和翠兒閒聊,一邊換上秋衣褲,再加上一件掐雞心領的寬鬆毛衣,連毛褲都不必穿,圍了一條織金馬麵裙,翠兒道,“娘娘今日這毛衣是綠色的,配一條紅裙正好,色兒撞得更顯白呢。”
王良妃道,“究竟這裙子坐臥不便,把那抽繩睡褲背著,一會兒容妃那小妮子若是躲懶不來,咱們便換這褲子去。”
說著,便推門去淨房,擰開水龍頭,那溫熱的水流衝在手上,她便不免又歎道,“究竟是皇爺慈悲,這屋子比著彆宮也不差什麼,甚至隻有更好的。”
翠兒抿嘴笑道,“皇爺一片慈心可感,咱們也跟著沾光呢。隻偏了我有福分跟著娘娘,紅兒留在宮中應役,卻沒有這好處了。”
一句話說得王良妃也道,“可是如此,今日若有侍衛過來,讓他們領著小福子,去紅兒那處探視一番,若是缺炭缺食兒,也能有個人向皇後遞話,可不能讓咱們景仁宮的人平白被司禮監那幫子老中人給磋磨了。”
又笑道,“你這丫頭,和紅兒真是比親姐妹還親,這才幾日,便用話逗引起我關照她來了。”
翠兒道,“這也是娘娘是個有心人,若是後院那位,可未必有閒心顧慮得到這兒。”
王良妃自然知道任容妃的德性,聞言也是一笑,拿毛巾在銀盆裡擰出一把來擦了臉,翠兒又往熱毛巾上滴了幾滴香露,引著王良妃在屋角凳子上坐下,用這香手巾為王良妃熱敷麵孔。
這熱毛巾一敷上臉,便叫人感到渾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開了,王良妃也不由得愜意地呻吟了一聲,讚道,“還是這毛巾好,吸水吸熱,比那棉布手巾子好得多了。”
翠兒笑道,“買活軍還有什麼是不好的?不都跟著學嗎,這暖氣難道就不好了?不過,皇爺的設計也好,我聽小福子說,皇爺造好了這房子之後,還請使團的人來暖房,謝使長還說,這設計連買地的屋子都比過去了,他們也要跟著學習呢——
還用禮物換走了皇爺手裡的圖紙,又說皇爺的圖紙畫得不規範,送了皇爺一本《製圖規程》,喜得皇爺這兩個月全在畫圖,連試驗都不做,朝事更加不樂意搭理了。”
王良妃一聽,頓時心癢難耐,暗道,“這叫人如何能不爭寵?若是從前,安分隨時,守己度日也沒什麼不好的。可如今卻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沒意思——皇後和皇爺住在一塊兒,想來閒暇時也可隨意翻閱《製圖規程》,這書一聽有規程兩個字,就知道決計是邏輯嚴密,流程合理。
若我也能做個寵妃,常年住在彆宮,那我豈不也能跟著自學了?如今長年累月見不到皇爺的麵,又不好捕風捉影,為了一本書打發人去禦前,旁人還以為我暗地裡留心禦前動靜,居心叵測呢。”
一時間,不禁大動了爭寵之念,隻是如今這些妃嬪們,便是去彆宮請安,多數也隻能見到皇後,皇帝實在是忙碌得很——也不是無事忙,就說這皇產宅院裡的水泥平方,就是妃嬪們搬回宮中後,在一兩個月功夫中陸續建成的。
這全是皇帝在親自主持,除了水泥粉是買地來的以外,其餘包括上下水的設計,屋子的格局,暖氣片暖氣管、馬桶等等,都是敏朝工匠自造,又有廢水池的修建,尺寸的計算、選址等等,都由皇帝一手完成。
屋子建成之後,又請了買地的工匠來驗收,居然就連最常出問題的廢水池,工藝都通過了驗收,王良妃也是此時才知道,驗收廢水池,是要在池子還乾淨的時候,用一池子加了染料的色水注入,數日後查驗池子旁的土壤,要泡水驗證未被染色,才算是通過驗收。
“現在市麵上禁止私造廢水池,違者治罪,便是因為土壤汙染的關係,不過原本造廢水池隻能用買活軍的匠人,多少有些沒體統,如今咱們既然有了第一批能造廢水池的工匠,隻怕這上下水便要更加流行了。皇爺一早就令禦作監多燒馬桶,說是預備著年後往各地去賣呢,還要匠人們多傳授技藝,如此看來,內庫又要賺錢了,咱們年下的賞賜也必定豐厚。”
用過了新式淨房,真是再沒有不滿意的地方——這水泥平房明顯是為了過冬設計的,可以稱為水泥暖房,屋宇並不高大,牆麵也厚,四壁簡素並無裝飾,裡外就是口袋式的三間房,淨房在最裡間睡房之外,是一個小小的附室,也並不大,一個馬桶,一個淋浴的噴頭,一個洗漱台盆而已,台盆上方裝了一麵玻璃鏡,這就是全部了,除此之外,彆無裝飾,若論富麗,真和宮中無法相比。
但是,全屋最暖和的就是這個淨房,一入內穿著單衣都沒問題,因為這裡鋪設的地下暖氣管最多,且距離鍋爐房是最近——鍋爐房和一個小夥房,還有水泵,驢棚,就都在院牆外,是一個單設出來的小院落,叫做‘設施小院’,院落裡還有一口鹹水井,如此,除了洗漱台盆和淋浴台盆連的是每日現運來的甜水之外,暖氣管和衝馬桶的水管就直接從鹹水井裡泵出來,還另設了一個出口,給下人們灑掃洗衣。
在設計上來說,這樣的雙進水,設計無疑要比買活軍一開始設計的單進水更複雜一些,整個房子的布局也更適合北方人過冬,尤其是淨房的暖水設置,體現了設計者的周到:很多時候,淨房是取暖的盲區,就如同買活軍使館一樣,他們使館是燒暖氣的,但超市的獨立廁所卻沒設鍋爐,第一年入冬後緊趕著改造了一批,這才勉強過了冬天,沒鬨出水管凍裂的笑話來——
在北方,有水管的地方,室外必須包大棉褥子,室內也必須燒爐子,或者有暖氣,若不然,那就是一冬天彆用,把水都排光了,否則管中水結冰之後,管子就等著變形漏縫吧,第二年春天全換下來修補都不是什麼稀罕事。
為了水管著想,要燒鍋爐,這是一個,第二個便是冬日裡想要時常洗澡,淨房就要設計得特彆暖和,才能避免著涼。王良妃也認為,皇帝在建築設計上是極有天分的,尤其是接收新事物將其落地的功夫,真是並不遜色於多年的老工匠呢。
至於說,皇帝在皇產宅院中廣設暖房,如此大費周章,到底有什麼彆的想頭,那就不是王良妃能揣摩得到的了,橫豎內庫這幾年來富得流油,年年支援戶部——最後都落入誰的腰包,還不知道呢,便給宮妃皇嗣們花上一些,讓她們能舒服點過冬又怎麼了?總不成老大人們在家裡修暖房,自顧自的樂嗬,她們在宮中受凍吧?
再說,這房子的造價其實很便宜,翠兒一邊給王良妃梳頭,一邊就絮絮地說著小福子去彆宮請安時嚼回來的舌頭:就這麼全套下來,連建屋子到配暖氣片,不過是五百兩銀子的造價,就這還是厚給了工匠工錢。
“說是為了趕在入冬土上凍之前夯實地基,這麼幾十處宅院同時開工,匠人們都是連軸轉,確實辛苦,因此多給了錢……就這樣三間房也不過是五百兩——連驢價都算上了!皇爺算完賬就說了一句,‘宮裡光是給一個小殿補瓦片,花的都不止五百兩……’屋裡人都沒有敢接話的,大太監們都順脖子淌汗:羊毛出在羊身上,平日裡他們孝敬皇爺的錢都是從哪來的呢?是不是就從這些瓦片錢上來?”
梳子在油亮豐潤的黑發中穿行,王良妃默默聽著,神色也逐漸凝重起來,“皇後娘娘不在嗎?”
“在的,皇後娘娘隻說,祖宗成法,必有因由,還請夫君製怒。不鹹不淡的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皇爺聽了,哼了一聲就不再說了。”
翠兒明顯不解其意,王良妃倒是鬆了一口氣,道,“好了,此事以後不要再提了,皇爺發幾句牢騷而已。還好娘娘是個明白人。”哪有同時得罪兩群人的!如今要開女特科,甚至還要限製佃租,文官們本就抵觸,正是要倚靠廠衛宦官力量的時候,這時候哪怕明知道二十四衙門也不乾淨,那也得忍著,否則,宦官們這裡不敢報虛賬了,難道就不貪了嗎?
預算少了,還有人要伸手,那遭殃的就是最後做事的人了,所得越少,所做越多,心中若生出怨氣來了,她們這些獨自住在深宮宅院中的女子小孩,雙拳難敵四手,怎麼防得住明槍暗箭?皇城的平衡雖然脆弱,雖然壓抑著許多不平,但正因為皇室居住其中,處置起來才要小心翼翼,否則,遭殃的還是自個兒。
現在皇帝常年住在彆宮,他倒是可以不在乎,但王良妃除非日後都住在皇產宅院裡了,否則她得為皇帝去承受後果,她自然是最保守的那個,寧可內庫每年流水價花錢,也不願動搖了此刻的平衡——
不過,皇爺既然修了暖房,又下令各妃嬪外出過冬,難道……此後她們也要散住在城中宅院嗎?不至於吧,如此固然可以省了不少使費,無形間又裁撤了許多冗員,但如此一來,皇家體統何存?省下來這些錢又花去何處?為了維係皇室體麵,該花的錢可不能省啊……
窗外的童謠還在歡唱,一時又被歡笑聲衝散,這暖房因為是找空地修建,比較靠近外牆,巷子裡的動靜聽得分明,半大孩子們都拍掌笑道,“買活軍送煤來了!買活軍送煤來了!謝七姐親自送煤來了!”
是謝七姐?!
王良妃和翠兒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她們是見過謝七姐的,她時常入宮來拜訪皇後,也曾做過她們的老師,可以說是出入宮闈了,在宮中時她也並不傲氣,給人以一種感覺,似乎雙方的關係是十分平等的,當然,禮儀上說,她們的地位也的確差不多相當,隻是,謝七姐從彆宮出來,扭頭就能出來發煤,而王良妃等人卻隻能住在彆府之中,甚至連牆外的景象都不能看到。
熱騰騰的早餐送上來了,才剛搬過來,還沒完全安頓好,有些是在市麵上買了送來,小廚房再重新加熱的,有麵茶、糖糕、竹節小饅頭、打鹵豆腐腦,杠子頭小燒餅夾的清醬肉,又有一碗火腿乾絲,王良妃心不在焉地用著,心中有個念頭翻翻滾滾,幾次湧到舌尖,又被壓下去了:她想出門去看看謝七姐。
其實,這也不是不能做到,因為如今各府邸都忙著搬家,還要組織人手各處發煤做善事,護軍、中人,人手都不足,宅院外隻有幾個侍衛,後門處是無人看守的,而王良妃作為彆府做主的女主人,暫時掌著府中上下的鑰匙。
事實上這當然是個漏洞,因為她自己,理論上說也是要被看守的對象,不過事多煩亂,這個紕漏暫未被人留意罷了,甚至這幾日小福子出門買早餐,還是從王良妃這裡取了一把後門鑰匙出去,進出都沒遇到第二個人,也就是說,王良妃自己快進快出,那是再沒人能知道的。
她也不走遠,就是悄悄地在街口看看買活軍是怎麼發煤的,他們的流程一定設計得很有道理,親眼看看都能明白許多……朝廷那裡,發煤的流程倘若沒有參考買式的設計,不必多說一定存在大量的情弊和貪汙。
王良妃深信,倘若沒有用百倍的精力留心,這些煤絕不會流入真正需要的人家,隻會肥了上下關節吏目的腰包,他們貪墨下來再去售賣,一個冬天還不知賺了多少——可這些煤是從她們宮妃的份例中省出來的那!還有許多宮女子,都不能跟到彆府中來,在寒風中受凍,難道就是為了給這些蠹蟲掙好處的麼?
可她是能出這個頭的人麼?且不說小公主的安危,她自個兒得罪人之後該如何立身了,就說女特科,還沒有開呢,萬萬不能在此時樹敵……
但女特科究竟什麼時候能開,她們這些妃嬪又到底能不能參考呢?!
思緒翻湧,在劇烈的鬥爭中,王良妃遲遲無法打定主意,隻吃了一個鬆軟的雜糧小窩頭,一碗豆腐腦,兩個水煎包並大半碗麵茶便沒了胃口,翠兒還勸道,“娘娘,您一會兒還要做早鍛練呢——”
在沒練起來之前,她一頓能吃一個窩頭一個豆腐腦就頂天了,有鍛煉習慣的人胃口是吃不小的,尤其是按王良妃製定的鍛練表,她今日要練臀——好容易來了暖房,地方寬綽了,之前漏下的功課都得補上。那就更不能少吃了,王良妃又拿了一個水煎包,放在手上歎道,“我這一口氣堵著胃,實在是吃不下去——”
窗外又傳來了孩童們的嬉笑聲,隱約還能聽到有人高興地叫道,“劉二,你娘好起來啦?多虧了六姐的煤!開春了讓你娘出門做工去!就和咱們歌謠裡唱著似的,女娘做工好,女娘做工妙——不過女娘能做什麼工啊?”
看來,又一個家庭因為買活軍的煤,得了些暖氣兒,熬過了這個罕見的嚴冬,王良妃一想到朝廷預備發出去的煤就有些坐不住了:今年真太冷了,這些煤發對了地方就是一個家庭的活路,真不能為了求穩就由得他們放肆,得設計一個嚴謹的,難鑽漏洞的口子,至少保證一半以上的煤發對地方——
她已打定主意,便三兩口把水煎包吃完了,起身去淨房,翠兒忙為她取了課本來放在桌上,王良妃出來時卻已經脫了馬麵裙,穿上了昨夜晾在淨房的毛褲,翠兒忙又推開屏風,王良妃道,“去取你穿的素麵棉褲來,咱們……”
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任容妃還沒過來問好:她們搬來彆府中之後,便不必同睡閣子了,皇帝在彆府東西跨院各造了兩處暖房,任容妃住在西邊,按照位份,每日都來給王良妃問安,兩人一同吃早飯,有時懶怠些,在自己房裡用了早飯也該過來了。
她可不想帶著容妃這個小妮子出門去,這個把柄可大可小,王良妃雖和容妃親善,但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正要叫翠兒去傳話,就說自己今日不舒服,讓容妃不必過來時,小福子忽然從暖房小院外直衝進來,一身的雪泥,灰頭土臉來到窗外——
主子床前的屏風開著,那就說明衣衫不整,小中人自然也不敢進門,隻是在院子裡湊著窗縫,壓著嗓門急切地低聲道,“大事不好了,翠姐兒、娘娘——容妃娘娘院子裡的宮人前來報信——娘娘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