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今年來人種了牛痘的緣故,謝天謝地,土山縣今年竟沒人死於天花,雖然四下村落裡還在鬨疫病,但縣城卻比往年此時還繁華了少許——既然不會得病,本地的人口便活躍了起來,外來的人口,必定會帶來一定的商機,而疫病也會讓某些行業比往年繁榮。
譬如壽衣壽材鋪,這些年生意便比從前要好,不過前些年壽材和壽衣一樣好賣,這幾年便不同了,壽材,哪怕是最普通的板條棺材,也有許多人家支撐不起了,倒是最簡單的白紙壽衣十分的暢銷,甚至還有人家乘價格還不高時提前買幾件存在櫃上,‘橫豎總能用得著’!
除了殯葬業以外,今年縣城一帶的莊客也還有活做,他們農閒時都在城裡雞毛店住,城裡活多些,如此便趕上了第一波種痘。現在很積極地去各地種麥子——佃戶們死了,老爺們也死,但隻要一家沒死絕了,地總是要種的。縣裡的老爺們也不至於連種地都不管,這些莊客正好和田師傅們到處去城郊的村裡種土豆。
“買活軍那裡,嗐,那是沒得說的。”
狗栓三兄妹進城時,天色剛擦蒙亮,城門開了一個角,正好便遇到莊客們簇擁著田師傅往外走,這些田師傅們操著熟悉的鄉音——他們很多都是從山陽道逃荒到南麵去的,甚至於說,買活軍起家的彬山流民,便以山陽道為主,聽說謝六姐原本就是山陽道泉城附近的農戶出身,那麼買活軍那裡的山陽老鄉當然很多嘍。
山陽這裡,官話有山陽道的口音,土話雖然各地也有細微的差彆,但還沒到彼此聽不懂的地步,這些田師傅們未必是土山這裡的人,但說起帶了鄉音的官話,還是讓人感到親切,立刻便被莊客們接納且信服,便是村裡人也都很尊重他們。狗栓這樣心事重重、腳步匆匆的一行人,也不由得停下腳來,聽著這些田師傅們誇耀著買活軍那裡的日子。
“便是天堂也不過如此呀,兄弟們!若是有福分,有機緣,真該上船去雲縣瞧一瞧。雲縣的錢,‘淹腳目’,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那是那裡的土話,意思就是錢都淹腳背了,彎腰去撿就行了——隻要考過了掃盲班,舍得賣力氣,天天能吃飽!”
這已經夠讓人不可置信了,還有更夢幻的在前頭那,狗栓雖然聽過一次了,但也還是很願意再聽一次,“天天能洗澡,皮都洗破了也不過是兩文錢!每天吃飯東家還管你至少一個蛋那——大方的東家,還給吃個鹹鴨蛋!”
“沒有徭役!沒有捐、賦、稅,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一畝地一季收個三百斤租子——你彆嫌多,一季至少一畝地也打個六百斤,若是種土豆,一畝地沒個兩千斤那是歉收的!”
這對於習慣了豐年畝產三百斤的山陽道百姓來說,實在是太過於不可置信了,就算活生生的田師傅站在麵前,也當傳說來聽。一畝地幾千斤?那真是仙種了,天下間哪有一畝地能產幾千斤的種子?
若是有,到秋裡收成,怕不是能在那土豆穗上打滾,在上頭睡一覺?——雖然聽說土豆是沒有穗的,但山陽道這裡種的麥子、糜子都有穗,所以莊客們也根深蒂固地認為,土豆一定是有穗,或者是近似於穗的東西的。
“上學也不收錢嗎?”
“隻要你有本事,憑你讀多久都不收你的錢——”
眾人談論著慢慢遠去了,排隊交錢要進城賣菜的農民都羨慕地看著他們,彼此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土豆的事情,很想再多聽一些買活軍那裡的新鮮規矩。
狗栓麼,他的心情也和以前不同,從前他聽這些事,心裡或多或少是有些抗拒的,因為那邊儘管再好,他又過去不了。
從前,他最關心的還是土豆,並且非常羨慕那些願意騰出田地來種土豆的村落,但現在,
既然立心不惜一切也要走,對土豆便沒有那麼關心了,反而越聽越忐忑起來了,既怕走不了,也怕去了那裡,發覺那裡和想象中不同,全都是如李老爺所說,編造出來騙他們的。
因為帶的東西多,這一次不能溜進去,交了三文錢入城,狗栓帶著弟妹直接去了牙婆家的小院,輕輕地叩響門環,“宋婆,宋婆起了嗎?”
宋婆屋裡其實已經有了動靜,門也是虛掩的,兩行濕腳印一路出來,過一會,宋婆的兒子挑了一擔水過來,見到狗栓一行人並不詫異,叫了聲‘媽’,便推開門進去,讓他們在院子裡蹲著,狗剩狗栓忙幫他把水倒入大缸裡,看著還差一桶,便道,“狗剩去幫哥挑一擔子去。”
宋婆兒子道,“不消得,也夠了,你們是想去買活軍那裡?痘苗種過沒的?”
狗栓忙道,“種過了,種過了。三口都種過,我們專帶痘大人到處去看診種痘發喪呢!”他看這少年似乎頗為刁鑽,不禁便擔心起來,隻怕一家人被收了高額的路費,還去不得買活軍那裡。
說話間,宋婆已起來了,勒了一方抹額,蓬著頭出來,拿了一根豬鬃毛的牙刷在簷下,沾了香膏刷牙,滿嘴都是噴香的白沫子,叫人看得稀奇得不得了,刷完牙又用雪白的毛巾洗了臉,這才清清嗓子,笑著說,“是狗栓啊,怎,好日子還不足,要把妹妹賣了去買活軍那裡,給你換些彩禮來?”
狗栓這兩三個月間,和宋牙婆倒是熟悉起來,宋牙婆膽子很大,仗著自己也種了牛痘,和狗栓他們一樣,也是去村落裡到處用低價收買那些小孤女——有時甚至都不用錢,給口吃的就帶回來了。往常,死了父母,若有族人,多少還是要給點才能買走,但此時是染天花死了的,眾人對這一家都避之唯恐不及,還談得上什麼要錢呢?
宋牙婆也不敢把女孩子們全都往城裡帶,而是在城外找了個老廟,搭了草窩棚,她兒子每天去送飯,新來的女孩子種了牛痘,再過個三四天的,見沒有發燒,這才領到城裡來住。
這些女娘這樣送到買活軍那裡去,買活軍是照價付錢的,但宋牙婆做的是無本生意,這一波鬨花子,她至少賺了二三十兩,說得上是縣城裡數一數二的富裕人家了,且因為她手裡有買活軍賞的牛痘苗,縣內上下人家都對她十分客氣,萬萬不敢得罪了去。
狗栓對這些事情,也是逐漸知曉的,不知出於什麼考量,他對宋牙婆越發客氣,平時走村子時見了麵,多有照應,雙方要比初次見麵時熟悉友善得多了,見狀賠了個笑臉正要說話,宋牙婆道,“先不說這些,你們吃飯了沒有?”
說是吃了也可以,三更出發時吃了一些煎餅,但這會兒肚子又是空空了,宋牙婆便對兒子說道,“再烘幾個餅子來,辣椒醬、豆腐乳多裝些來。”
她兒子應了一聲,自去廚下忙活,狗栓、狗剩幫著宋牙婆,把飯桌在院子裡拚起來——縣裡人吃飯為了借天光,喜歡在堂屋屋簷下架桌子,兩張桌子平時靠牆,做月桌,吃飯時便拚在一起,是一張小圓桌。
現在這圓桌上放了六個碗,顯得很擁擠,宋婆兒子捧了一個竹簍,裡頭裝著烘好的乾餅,是回鍋烙過的,放了一點油,邊緣焦香,簍子裡還有六根小鹹魚,又有六碗糜子粥,這早餐實在是再豐盛不過了,他還開地窖取了一顆白菜,切碎拌了麻油點了醋,“吃吧!吃飽了好說話!”
東西都上了桌,再要客氣,那就是見外了,狗剩和小妹仔細洗了手,拿著乾餅,捧著粥碗,一邊繞著碗邊吸溜熱粥,一邊啃乾餅子就酸菜鹹魚,豆腐乳因為擺出來得不多,便沒有去吃它,辣椒醬更是隻敢看看。到底城裡人富庶,鹹魚餅子拿來做早餐,對狗栓一家人來說,能吃上鹹魚餅子那是很好的日子了,這些東西隻拿眼睛看看也覺得飽足。
狗栓年紀大,手也大,伸出手端著粥,虎口還能借碗邊搭塊餅子,蹲在地上,另一手拿著筷子撥粥,這粥很稠,沒有筷子是不容易吃進去的。宋婆兒子和他一起蹲著,兩人都很有本地男丁的特色,話不多,隻埋頭吃,桌麵上坐狗剩、小妹,宋牙婆還有她的女兒——她女兒比小妹還小,五六歲,但也是家務一把好手了,剛才在廚房燒火來著,臉上還熏了黑灰。
糜子粥吃在嘴裡,稠稠的、滑滑的、熱熱的,有一股糧食自然的清香味,咽下去以後似乎又有一股虛無縹緲的甜味,這水樣的東西,恰好有了鹹魚來搭配,便覺得不單調了,再間或咬一口熱騰騰焦香脆響的煎餅,本是不安的心似乎也在進食中被慢慢安撫下來。狗栓昨日起的緊張逐漸消解開了,他突然想
得很開:有什麼大不了?都已經到縣城了,鄉裡的人根本不敢出來,他們都沒種痘,這時節哪敢往城裡來?
好奇怪,一旦離開了李家村,原本天大的難題,仿佛便立刻變得很小,小得根本不值一提,不值得多憂慮一點兒,二堂叔、李老爺,這些原本在狗栓的想法裡非常值得敬重,猶如天一樣高大的人物,現在回想去卻覺得各有各的愚笨,狗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麼——
這種事奇怪就奇怪在這,他的擔憂是沒有錯的,李家村不能留,留在那是一定會被強行過繼的,但在當地幾乎無法扭轉的東西,在縣城裡卻好像根本就不是問題。就算宋牙婆不肯送走小妹,又如何呢?他們種過痘,有一把子力氣,也認識痘大人,甚至還有幾個衙役也是熟悉的,都搭過話,大不了去請他們幫忙,在海州尋個營生,慢慢再看機會。
怎麼說呢……他沒讀過書,也說不出俊俏的話來,狗栓隻覺得,走出李家村,天地也大了,心也大了。他現在心境竟很安詳了,甚至好意思再添一碗糜子粥,不再是如從前去彆家做客時一樣,一口吃的不敢多要,生怕被彆人看得輕了。
“是這麼回事,你們闔家也要去。”
宋牙婆大概是早猜到了,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們帶的破爛家什也實在是多,俗話說爛船也有三斤釘,鍋碗瓢盆都是舍不得丟棄的,甚至連地窖裡的白菜把好的幾顆都擔來了,還有幾件爛棉襖,都是長輩留下來的,其餘的衣服倒沒有多的,百姓人家,不可能有太多的衣服給你去換洗。這不像是送小妹走的陣勢,像是要闔家投奔。
“是好事!”她是讚成的,“你這小夥,我瞧著你們一家麵相都機靈有福,早該想通了的,要我說,若船足夠,咱們都該去了是好,我告訴你,買活軍那地兒,比太山還好,去一次雲縣,比太山的香會還要開眼界呢!又是積福的事情——你很該和你哥一起先入個會,到了雲縣那裡有得你的便宜!”
她是非常虔信白蓮教的,而且因為這份虔信,深覺自己把女孩子往買活軍那裡賣是做善事,宋牙婆和他們同路下鄉的時候,不知多少次給衙役們講自己的道理:以前把孩兒們賣給彆家做養女,賣給那些草窩子,難道不知道女孩兒在裡頭吃苦嗎?但除了這些地方,女孩兒沒得去處就要餓死了,沒奈何隻能吃些苦。可如今便不同了,如今把女孩兒賣去了買活軍那裡,錢也不少拿,女孩兒過去了高高興興地,還給她寫信回來,叫她‘宋媽媽’,這不是世上最積陰德的事情?
因此她積極地搜羅女童,絕不是為了自己賺錢,而是為了積陰功,為了修持善果。而衙役們倘若能從中通融擔保一二,叫那些刁鑽的村民,把自家的女兒低價舍給她,而不是去給彆家做童養媳,做養女,或者賣到菜人市去,那也是莫大的功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些事,在世老母元君菩薩六姐都會在冥冥中記在心裡,將來自然有他們的好結果。
這些三姑六婆,嘴皮子都厲害,衙役們被她說得暈暈乎乎,
再加上痘大人在一旁推波助瀾,講著買活軍多麼菩薩仁心的事體,居然真的也帶挈著幫她一把,連狗栓都不知道挑過幾次女孩兒們了——兩個籮筐,一邊坐了兩三個小女娃,就這樣幫她挑上山去。甚至還有些衙役私下也跟著入了白蓮教,在去年聽說被搗毀了的香壇,又重新建了起來。
在百姓們來說,三姑六婆似乎總包藏著禍心,誰知道宋牙婆嘴裡說得好聽,私下拿那些小女娃去做什麼,若不是狗栓這兩個多月來,見了幾次宋牙婆將女孩兒們送去海州上船的情景,是沒有這麼容易放下畏懼的,按照農戶們普遍的謹慎,原本這種觀察甚至還能持續個好幾年,但現在既然決定要去買活軍那裡,那麼狗栓便也爽快地說,“便是來尋宋婆入會的,我們闔家入會,不知要交多少香火錢?”
入會要交會費,這是千古來的道理,不繳費,怎麼知道你是誠心進來?宋牙婆一聽,十分歡喜,道,“我們這裡倒是全憑自願奉獻,隻是要參拜六姐,學習教義,你若在縣裡做事,那除了每日早晚參拜之外,日也要來上香會,讀書習字,背誦教義。”
便摸了一本教材遞給狗栓,指著上頭的字念道,“政、治、與、道、德,這本教義是萬萬要背誦精熟的。此外,還有語文、算學,都是要學的。”
因為狗栓以前也沒入過什麼會,便以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大概買活軍的經文比較特彆,是不以‘經’字結尾的,聞言慎重應了下來。宋牙婆見了,更是喜歡,道,“若是你去了海州,也是如此,香會的人,可以為你介紹些活兒做,自然了,做不做得下去,全看你自己,你若不去,那也隨你。我們這裡最要緊的規矩,便是要三天上香會,要把教義背得滾瓜爛熟。這樣六姐喜歡,我這小香主也能多得些體麵,多加些分。”
分是什麼?宋婆沒有再解釋,隻道《政治與道德》裡都有的,將來他們自會明白。接下來便說去買活軍那裡的事,宋牙婆道,“女孩兒去買活軍那裡,分做幾種,第一是賣去的,去了那裡,吃什麼、住什麼、做什麼,全由買活軍定。買活軍也會付身價銀子,你家小妹算半個大人,能得個一兩多的身價銀子,不過這一去,天南海北,想要再在一處就很難了。因為去哪裡不由自主,是未必能和家人在一塊的。”
小妹哪願意離開兩個哥哥?狗栓等人自然不能接受這種辦法,第二種辦法要複雜一些,“第二種呢,是不給身價銀子,也能免費上船,船上吃喝都是有的,到了那裡,上學也是不要錢的,一日能做半日工。”
“如你們這樣,小妹、小弟一天都是五文錢的工,你一天是二十文錢,加在一起一個月也快一兩銀子,一家人還能在一處,隻是艱難些,這個的好處,是小妹要走,拔腳便可以走。她的船費是不要錢的,她還可以帶一個大人,也不要錢,比如你們一家三口,去雲縣的船費,小妹不要錢,你算是她的家人也不要錢,小弟的船費要二兩銀子,那你們若是要走,還官府四兩銀子便行了。不過目前去了的人還沒有要走的那!”
“這前兩種,多數都是被安排在福建道內的城市,第一種,小妹大概是會被分到新占的如泉州、榕城那樣的地方,雲縣的孤兒院已經是不收人了。第二種,地方自己挑選,你們可以自己選了在雲縣做工,這是第二種的好處。”
“還有第三種辦法,那就是不但可以一家人在一處,還有錢拿——現在買活軍缺人在雞籠島開荒,因此招人墾殖,種糧都是發給的,還包教種田,沒得飯吃了也不會讓你們餓死。一上船便發給一人五千塊籌子——就是五兩銀子了,女娘還加倍!十兩銀子!”
“小妹也算嗎?”
“算,女娘不分大小都算——隻一點,上島後,除非買活軍官府有令,否則就不能輕易離開了。不然,銀子豈不是白
給你們了?”
之前隻聽說去買活軍那裡,去買活軍那裡,還不知道其中有這麼多的講究,狗栓縱然逐漸有些見識,但他所知道的無非是眼前這方圓幾十裡的小天地,對買活軍那裡的生活,完全無從想象,更不說做出判斷了,一時也不由大是茫然,對宋牙婆說道,“宋婆,我怎麼覺得去雞籠島還好些哩?說是什麼拔腳就走人,俺們人離鄉賤,到了買活軍那裡,還不是任由官府揉搓,能跑到哪兒去?去了雞籠島,還能落些錢財在手裡,您老人家說呢?俺聽您老人家的。您對我們有大恩大德,俺們三兄妹想拜你做個乾娘哩。”
宋牙婆大為得意,她也是個好來事的性子,既然這麼一說,便真當受了三兄妹的禮,又引他們拜過了一具健碩少女的雕像,道,“以後有機會自己也要請一尊來早晚參拜——妹妹要多吃些,六姐喜歡健壯高挑的女子。”
待得三兄妹虔誠萬分地跪地大禮,把額頭都叩腫了一半,拜進了香門,方才真當狗栓是乾兒子一般,為他籌劃起來,道,“這幾種各有利弊,端看個人質素如何,我現在先不說——今日恰好又要運一批人口去海州,你們隨我一起上路,一路上我要仔細看看我乾女兒的心思靈巧不靈巧,再給回話。”
狗剩和小妹自然是沒主意的,便連狗栓聽了,也是暗道,“乾娘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前路如何,竟不看我,而是看小妹不成?”
不由得納悶非常,但也不再多說,便立刻勤快收拾起來,準備和乾娘一起雇車接人,買糧燒水,預備著往海州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