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是師生二人共餐,孫初陽一時失言,徐子先便仿若未聞,二人不過各自用幾口茶,便又行若無事,繼續議論起來,既然論證了禁煙花業的合理性和緊迫性,接下來自然便是論證如今這些手段的可行性。天下政事,無論如何總是要遵循這幾個道理,若是在合理性、緊迫性和可行性上,無法達成統一,那麼政令的執行自然也是不會徹底的。
孫初陽也是剛剛學會了一點買活軍的新道法,正是技癢,便不等老師開口,自己先試著分析,“即便如此,禁嫖的難度也依然是極大的,因這是普天下最隱蔽的事情,更難以和交往分開,這便譬如是吃飯,我做了飯,叫朋友來吃一碗,這是交際,還是生意?他給我些錢財,誰說得清是上門的表禮,還是報酬?”
“是了,要抓,難度是極大的,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抓不了,任何兩個人——不分男女,隻要是一個人以上,在任何處所都能達成交易,便是此刻,雲縣內外也一定還有這樣的買賣,這種事若隻是靠抓,是無法徹底禁絕的。”
以買活軍的政務執行,這種事是不可能有一處完整的住所供給的,也便不會有公然成形的體係與行業,沒了老鴇、龜公,那些零碎買賣便很難抓了,尤其是買活軍這裡強製女娘出去做工,百姓每天都要外出,行蹤繁雜,也有許多因公產生的男女交集,因此便更難分辨其中的性質。孫初陽不免道,“因難抓,所以要提高買方的風險……是因為隻要有人買,便一定會有人賣,因此提高賣方的風險,用處並不大?”
“不錯,”徐子先笑道,“初陽果然奇才,一通百通,這買賣買賣,買在賣前,若沒有人買,又賣給誰去?尤其是這樣的交易,隻要買賣雙方同心協力,實在很難定罪,哪怕捉奸成雙,在屋裡把他們抓到了,隻要預先將錢給了彆人,屋內沒有錢——那你能說什麼?”
這是確然的道理,孫初陽沉吟許久,也讚成道,“若要真正禁絕此事,便隻能宣布婚外的親密關係,均為違法。不過……”
按道理說,敏朝律令中,非婚的身體關係本就是傷風敗俗的事情,但民間又何曾有什麼用?敏朝的律法本就和實際關係不太大,徐子先搖頭道,“製定這樣的辦法,便等於是沒有製定,不說彆的,買活軍這裡隻許一夫一妻,那麼便有許多妾侍,名義上未婚,卻依舊和原本的夫主居住在一起,若頒發如此條令,雙方必然違法,而人數之多,便連買活軍的吏目也將難以處置。如此將百姓置於普遍違法的狀態,隻會降低法規本身的威信。”
除此之外,偷情也罷,典妻、共妻也罷,在民間實在屢見不鮮,孫初陽也覺得,針對床笫之私的管理,往往是官府最為薄弱的一環,因為壓根就管不了,按敏朝法規,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一妾,這法規幾乎從製定開始便形同虛設,有大把辦法繞過,這就可見一斑了。
“既然此法不行,那便隻能是離間買賣雙方的關係。尤其是要降低買方的購買意願,那自然是要去提高他的風險,”徐子先笑道,“又要去煽動賣方的貪欲——須知道,現在是沒有勾欄了,我們這裡也不允許活死人之間互相買賣,又有大把的崗位,不分男女,隻要肯花力氣,至少都有一口飯吃。如此還要來做這一行的,自然是好吃懶做、貪得無厭之輩,你想,他們若是真正做買賣,被人舉報了抓走,反而也要跟著去做苦役,對這等好吃懶做的人,幾乎便是要去了半條命!”
“反而是傍個打手‘紮火囤’,能得的利又多,便是對方嚷到官府去了,隻要咬死了是被強迫,也不會被罰苦役,如此,他們還會安心做那點零碎的買賣嗎?怕不是一個個爭先恐後地來做局了?”
“賺小錢,擔的是大風險,賺大錢,反而風險更小……”孫初陽喃喃道,“不錯了,自然眾人多選後者……而本地這一行的風氣壞了,那些有錢的客商,何不多走幾步,到彆處去,或者自己帶個孌童小廝,也免去了其中的顧慮。”
“正是如此了,沒了客人,這買賣雙方之間彼此猜忌得厲害了,買賣也就做不下去了。這時候若是再返回去做那好賣好買的買賣,便覺得利太少,又看不上眼——按城內更士衙門的報告,此事有明顯的周期性,往往是秋後,外來做工的人多了,便形成一個案發的高峰,又釀出不少軼聞事故之後,港口這裡,台風季後新來的客商吃足虧了,被送去做苦役了,風聲傳揚出去,知道在這裡喝不得花酒了,便陷入低潮。而此時便可從容收拾那些仙人跳的行家了——難道還真能讓他們把這個生意永遠經營下去?”
“收拾……怎麼——”孫初陽看著老師神色,恍然大悟,“啊,是了!仙人跳的做局人,他也不納稅!一樣不算是六姐的子民,自然是要收拾……不過這收拾,隻能收拾那些報官了的人,那些沒報官,給了錢自認倒黴的呢?又如何得知?”
二人議論時,聲音原本不大,此時說到這裡,徐子先更是將語調放低,微笑道,“初陽,你有所不知,凡是外地來港做生意的商戶,都喜歡把銀子存在我們買活軍開的錢莊櫃上,他們買貨賣貨是要寫支票交割的,這雲縣看似繁華無比,誰也不能將其完全掌控,其實大額銀錢的往來,全在櫃上。這些做局的人,隻能是當場拿錢,否則一旦客人過夜走人,脫離出去,他們也就沒憑據去告官了。”
“因此,必須是當場就開出支票來,第二天一早立刻兌現,數百兩銀子,沒有附帶貨物交割單,實在非常少見,為仙人跳無疑,這支票是必須實名給付的,在買活軍治下要有住址,有戶口,倒查過去再簡單不過,秋收時放他們撒野,過上十天半個月,便要來拿問了,這麼多銀錢,是怎麼來的?你是六姐的活死人,做的什麼職業,六姐再清楚不過,你如何能賺這麼多錢?可是偷來的,盜來了,虧損了六姐的利益?”
“你若說是客商給的,那客商緣何給你?這時候再調頭去問那客商,死無對證的東西,客商難道還照實說不成?隻說是自己在他家喝了酒,又或是如何了,被他訛詐,那轉頭就是個訛詐罪。若說是自己做買賣得的,做的什麼買賣?可有賬本?這麼大的買賣,沒有賬本可是不行,一樣是觸犯了六姐的規矩。”
實際上,仙人跳做局的人,消失得也是快,不可能留在當地被苦主查問,如此在買活軍這裡,便形成一個閉環:仙人跳的人,做成了一單便立刻要遷移而去,不可能在雲縣,甚至是在買活軍治下停留。因為買活軍這裡出行雖然不收過稅,但是要看戶口登記的,按道理來說,他們在買活軍治下,走到哪裡都會被抓住,對買活軍來說,付出的成本是很少的,隻需要錢莊收到支票時,暗地裡通知更士,而更士衙門出一兩個人盯著銀箱便得了,即便是被他們跑了,買活軍損失的稅收也不會太多。而這些人也無法在買活軍境內再存身得住了,總是要遠走高飛心裡才能安穩。
“真正要過日子的人家,誰願意如此顛沛流離?他們要走,必定是要逃出買活軍的地盤,幾個外鄉人,搬著銀箱,在這樣的時勢裡到外地去……”
連孫初陽都能推出這些發展,說得笑了起來,直道,“是學生想當然了,隻要還有一道收割仙人跳莊家的手段在,這做莊的人便不會多,會去做莊的,原也不是老實人,如此把他們打發出去,也好!”
“這裡還有許多關節,是你還不知道的,總之以買活軍的精細統治手段,想要遠走高飛,禍亂法紀,遠沒有那麼容易。”徐子先頗有些炫耀的味道,“日後你住得久了,慢慢便能體會,以六姐的說法,買活軍這裡要調理治安,不怕大匪大盜,隻怕什麼?隻怕民不聊生,不做這些皮肉買賣活不下去,隻怕法不責眾,做的人太多了,形成了許多暗地裡的規矩,利益鏈條鏈到官府裡,紮下根了,實在是管不過來,隻怕買家雲集,那就終有人動心想賣。這三點,實則是互相促進,民不聊生,也就隻能法不責眾,既然已經法不責眾,則必定形成鏈條。”
“因此,要從根子上斷了這樣的事,使其始終隻是少數,歸根到底,還是民生,民生好了,百姓們不做這些事,也有飯吃了。那麼好吃懶做,隻願做這些事來謀生的人;貪得無厭,有了工作還不夠,還要零碎做這些來攢錢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少數。”
“不錯,不錯!”這幾個論斷,在孫初陽來看,極為紮實,尤其是和民生有關的幾句,更是說到心底,讓他對謝六姐心馳神往,幾乎五體投地,“打掉了這兩點,再以邪道手段嚇阻了買家,以精細統治佐之,不說將此事完全杜絕,但也至少能將其遏製在一個極低的程度,至少……至少從‘經濟’的角度來說,對稅收的損失,是要小得多了。”
“自是如此了,此事,就不能給它成了氣候,一旦成了氣候,有了幫會,如此發展起來,便是不斷在官府身上吸血,更不知要因此滋生出多少弊病,養出多少脫離社會的江湖人。”徐子先對於雲縣的治安顯然還算滿意,“實際上自從傳出了本地的規矩,又鬨出幾樁案子之後,外來客商幾乎就絕跡聲色,如今雲縣城裡的風氣,和外頭比起來,實在極為清朗,便是有真正下了狠心,一定要做實在買賣,高張豔幟的奇男女,也隻能做本地的熟生意,是攬不到外來的客人的,如此也常常被鄰居寫信舉報。”
“——若信中實名舉報成了,能分得賞錢,便是匿名舉報,至少也能肅清街坊妖氛,少些被傳染疾病的機會。實在來說,打痛了買家,嚇阻了他們,效果便是不差的,我聽聞更士衙門甚至還有‘釣魚’的行家,扮作清俊小倌,無事便去街頭巷尾招引生意,若是上鉤的,便通通送到彬山去,內裡傳言,尤其是各地礦產缺人時,釣魚最凶。如此將水攪渾,則本地人也戰戰兢兢,紛紛自危呢。”
此時天下間做皮肉生意的,本就是男女各半,那煙花勾欄的龜公,有許多不是從前的小倌,便是因太醜,買來後不讓他做小倌,讓他做個雜役,這樣一步步爬上來的。小倌的市場實在是不小的,因此孫初陽並不覺得異想天開、驚世駭俗,不過付諸一笑。
將這番對話仔細品味了許久,一麵歎服謝六姐見事之獨到,一麵也是還有些疑慮——他倒不是疑慮這一策的效果,實際上,一聽說原來買活軍並非不追究仙人跳的莊家,孫初陽便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已經圓滿,真正膽大包天,天生下來就不喜歡遵紀守法的人,便都被買活軍的政策鼓舞著,咬一口肉便設法逃走,而膽子小一些,想做細水長流生意的,卻也被連累著擾亂了市場。從消滅皮肉買賣來說,這一策是確然有效的。
隻是,這一策中,還有不少細節,讓孫初陽感覺不是那麼光明正大,仿佛隻算透了人心之惡,而少了勸諭向善、弘揚正氣的味道,長此以往,似乎會讓民風變得更為冷酷,百姓間彼此提防算計、爾虞我詐——倒不是說這政策本身有什麼問題,隻是覺得規矩中還有許多不到之處,又或者很需要當權者的把握,一旦當權者的心歪了,這規矩便極易發酵為惡法冗規,反而讓百姓們人人自危了。
這裡頭的顧慮,一時間尚且還無法說得仔細,孫初陽沉吟許久,又覺得老師未必看不出來,便試探著問道,“聽先生分說,此策果然有奇效,學生如今倒也明白其必行之理,不過似乎其為規矩,還有些破綻,不知道先生是怎麼看的呢?”
徐子先此時已經吃儘了飯,正在品茶休憩,聞言也是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苦笑,道,“破綻自然是有,而且很顯然——也並不獨你我二人,有這樣的感覺。正好,我身上帶了一封讀者來信,是沈編輯轉給我的,六姐不在,她不知應不應該刊登,便轉給我來斟酌,說的就是這件事。”
說著,便從包裡掏出了一疊謄寫好的稿子,遞給孫初陽,孫初陽心中也暗暗好奇,暗道果然買活軍這裡已經是藏龍臥虎,不知又是哪來的飽學之士,能看出政策的不全。要知道一般的諸生,根本沒眼界來議論政策的得失,便是他自己,也是經由徐子先親自指點,才能將政策的三昧品出。此人不知是誰,竟能寫出讓周報編輯都另眼相看,認為有刊登水平的時評,可見政治眼光之毒辣,實在不遜色於自己。就不知是哪家退休致仕,又或者辭官隱逸的高人,化名雲遊至此,發出不平之鳴了。
當下便展開稿子,先看標題,居然已是橫寫左起,標題也很有買活軍的氣質,為《今見所謂交往協議書乃至奸淫罪定論之疏漏》,署名為婁東張天如,孫初陽微微一怔,將這名字默念了幾遍,也不知會是哪家高人的化名——婁東就在吳江附近,距離華亭也不遠,但他便未曾聽說張天如這名字。
因為徐子先在華亭這一帶人情更熟悉,他便望向恩師,徐子先心領神會,道,“不是化名,這人我也不認識,但沈編輯的親戚知道他——你且先看,再論其他。”
孫初陽便收斂心神看了下去,隻見這人筆鋒十分質樸,開門見山,先交代了前因:近日閱讀了一係列雲縣的法令告示,以及案例揭曉,知道了雲縣有仙人跳這個現象,以及其中的法令、判例等等。約用一百多字摘抄了法令原文,介紹了判例詳情,接著便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以法令原文,凡受插入之男女並無出示協議書並往衙門備案,便認定為雙方關係並不情願,則插入者即為奸淫,此令實則含糊不清,並未明確闡釋。所謂進去,是以何物件進入?是否非男子塵柄不可?若以塵柄進入作為此罪的條件,則是否閹人、女娘便不能成為此罪的犯案者,那麼閹人或婦女以工具強行褻玩其餘男女,是否便不算奸淫罪,又該當何罪治之?】
【若並不以塵柄作為先決條件,任何人隻要以其意願觸碰了他人的羞處,便算是奸淫罪,那麼,如今也有女娘共宿,男子共餐,若一男邀請另一男往家中用餐,隨後便以木棍塞入後亭,並威脅要錢,言之若不給付,便立刻叫嚷起來,說是該男逼迫自己,此男該如何辯駁?又或者一女娘邀另一女娘往自己家中玩耍,彼此嬉笑共枕,第二日便報官稱被此女娘奸淫,又當如何處理?又甚或一女與一男約定共枕,並往官府登記了協議書,卻偏偏在床笫間以器具傷害男子後廳,男子可以報官稱其犯了奸淫罪嗎?】
【若以‘你若無惡意,為何不去備案協議書,而還與她獨處’來判定一般的男女奸淫,或還算讓人心服,但以上情形,該如何認定?或者竟有多人邀請飲宴,而到了地頭之後,其餘人借故離去,又或者竟將苦主打暈,留鉤子一人與苦主獨處,在身上造出傷痕,在苦主醒轉後勒索錢財,若隻因沒有協議書便將苦主認為是犯罪者,則此法令到底是在鼓勵勒索,還是在警戒嫖伎,而正常百姓該如何於這條法令之下展開人際交往?】
光是這幾個設問,便讓孫初陽心兒直跳——這是謝六姐親定的法令,如此逼問,幾為挑釁,而這個張天如,一不做二不休,文章末尾,更是以冷峻的筆調質問。
【百姓來往,又有誰會花功夫去官衙備案?這協議書的規定,設來非用,注定將是一紙空文,於是人人違法,違而不罰,威嚴何在?】
【男女之間倒也罷了,原本是不該有太多來往的,但男女彼此是否完全不用和同性往來結交,難道非要百姓人人而為獨夫,阡陌相交而老死不相往來,才能稱此令之意?此法之下,人人自危,彼此猜疑,蒙冤者難以自清,我們的社會中,放眼望去,滿目皆是潛在的仇敵,守望相助的溫情將又何在?】
“這……”
孫初陽也覺得胸口一口氣長了出來,此人完全說出了他心中那未成型的顧慮!甚至比他說得更透徹也更刁鑽,令人不覺點頭讚成他的結論:【此法,或能治一事之亂,卻將壞百世之風,實為短視不智之至!若長此推行,隻怕民風法治之亂,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