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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法外江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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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初陽所見,買活軍這裡,可是比國朝更為富庶,可以說耕者有其田,也能勉強做到居者有其屋,初陽以為,這錢從何來?”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這兩句話讓孫初陽覺得很驚豔,不由得咂摸了一會——買活軍這裡的房價是不便宜的,租房業也相當的發達,要說人人都有自己名下的房產,從他的猜測來說,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不過即便如此,百姓們能人人至少有個住處,如城隍廟、雞毛店這樣的地方,能少些幕天席地的乞丐流民,已經比‘外頭’不知好了多少。孫初陽雖然還沒有在街上隨意走動,但一路上留心窺探,的確街頭巷尾都十分整潔,至少沒有稻草雜物,便可以見到本地的流浪漢應該是不多的。

這錢從哪裡來呢?他也是有過一些猜測的,因道,“本地既然不許兼並土地,而且有功名也不能免去賦稅,這裡的地租就差出了許多——地主之害竟至於此,也是令人心驚。再者,買活軍工造發達,便譬如以天下之力,供養一地,本地的富庶,倒也是理所當然的。”

孫家也算是書香世代,和徐家一樣,他們家的田地是不多的,因此哪怕是做官之後,家計也還是十分清寒,這樣的人家,對於買活軍消滅地主的行為便不會過於敏感,因其絕大多數積蓄都來自任上的孝敬,這屬於半合法半公開的收入,和田地無關。

也因此,孫初陽看待地主之害便十分客觀了,“原本天下皆是如此,倒不覺得,如今有了比較,隻見買活軍官府之富,安置四方百姓,而吏目清明廉潔,機動敏捷,不知勝過國朝凡幾,也是十分詫異。我們使團按例的一些打點賞賜,吏目們甚至都不敢收,細問之下,才知道原本收入已高,已經是足敷家用的了,本地不分男女,人人都要做工,又有避孕之法,很少有人家過度生育,如此,倒多數都無家累負擔,物價還低,既然家計已經足夠,倒都不敢伸手去圖那非分之利,竟要比外頭不知清廉了多少!老師,這可是真的麼?”

這裡就要說到敏朝官員的收入了,本朝官員的收入,是相當低的,低到若是家無恒業,也不收孝敬打點,當官的真能窮死,甚至連割肉吃也會成為新聞。如此一來,孫初陽和徐子先,在事實上也是貪官——他們要當官,也要吃飯,家裡又無產業,便是不想收孝敬,又能如何?這年頭真的能夠兩袖清風一路上升的,背地裡幾乎都有大商家做支應,否則壓根就養不活一家老小。

當貪汙成為常態的時候,是沒有不想貪這一說的。買活軍這裡,固然想貪的人肯定還是有,但不想貪的人也有了一份足夠用的收入,這在孫初陽看來便是很可喜的進步了,這一切的前提,便是買活軍的官府有錢——按國朝財庫裡那點銀子,根本談不上給官員加餉銀,而銀子是哪裡來的?自然便是從十足十按田畝數繳納的租子裡來的,當然,這一切一切一切的根本,還是買活軍對種糧的控製,以及對糧食生產的深入參與。

“還有分家!這也是神來之筆——若是大家大族,蓄養的奴婢也多,還是可以開私田,又或者藏匿人口的,隻如今藏匿人口,得不償失,且凡是大家,都在分家,若不如此,隻怕幾年間便有傾家之禍吧?哪怕是開辟私田,也沒有足夠的高產稻種子,那點所得還不如把自己的田地種好。至於說什麼買些人口來給私田做活,以買活軍吏目的數量,下鄉的頻繁,壓根都瞞不過官府——為何能養的起這麼多吏目呢?因為沒有地主了,租子都給了官府,妙啊,先生,真是妙啊!”

孫初陽越想越覺得,以官府管理的角度來講,地主實在是完全沒有必要存在的大害,不由得極口稱讚,哪怕無酒,也顯得亢奮無比,徐子先聽著,也不由得失笑,因道,“這是跑題了,不過,初陽你還是沒有說透,買活軍這些策略,其實根基還在於一點,那便是百姓普遍識字,這才有暢通言路,有興利除弊,否則,吏目再多,無非冗員,政策再好,也難免被利用了成為他們魚肉鄉裡的工具,沒了地主之害,也有吏目之害。百姓識字的好處,你隻仔細咂摸,遠不止我說的這一點呢。而且還有一點,你說得不對——官府的收入,並不是完全從農稅中來,商稅占了至少五成。”

“五成之多?!”孫初陽悚然而驚,立刻便想到了敏朝,“如此,我朝廷……”

“朝廷的商稅,是很難收得起來的,多數都要指望農稅,而農稅的來源,又因為有官身,有功名者可以免稅,大戶更可開辟隱田等等弊端,在不斷萎縮。所以朝廷沒有錢,倒真可以說是體製問題。朝廷的統治,對於買活軍這裡來說,是很粗放的,因此初陽你之前便不懂為何買活軍對於風月業極其反感——實則一旦說到商稅,你心裡大約也有線索了吧。”

商稅!收稅!

孫初陽一直以來,都是花稅銀的角色,而且花得很多,因為他要造炮,這是很費錢的。但他家中也經營了一二小鋪子,對於小商戶的門道並不陌生,商戶們按道理來說,也是該納稅的,但幾乎不會有人納,也沒有人來管,都是花錢打點衙門裡的關竅人物。便是有縣衙裡要來找麻煩,那也絲毫都不怕的,哪個商戶沒有兩本賬?給大人看的賬本,總是慘淡經營,不斷地往裡貼錢,還納稅?不賞點銀子,讓他們渡過難關都不錯了。

的確,要說收商稅……該怎麼收得上來呢?難道朝廷是本就不願收商稅的嗎?當然不是了,能多收稅銀,他們求之不得呢!那還不是因為商稅難收麼?農稅倒是好辦,地總在那裡的,小農戶也不比小商戶狡詐,你說該交多少,多多少少都要交一些回來,收成是擺在那裡定死了的。到底今年多少,官府心裡有數,而商戶呢,他們的賺頭多少,官府到哪裡知道去?商稅是要比農稅難收得多了!

“自然了,買活軍這裡,也有許多收商稅的手段,譬如查假賬,買活軍的會計,查假賬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不聘用會計是不行的——所有做生意的人家,除非你是每日交攤位費去擺攤的,否則,隻要有了自己的店鋪,都要按照買活軍的辦法去做賬,你不會,那就要聘會做的會計。這種新式的記賬法,該如何改賬本而不露破綻,目前還沒有頭緒那。”

“若是一旦查實了假賬,懲罰非常嚴厲,家產全沒收了,還要送去彬山做苦役,這一來,商稅就好收一些了——且現在少了打點的費用,交商稅之後,商戶的得利並不比從前要少,甚至略微還多些,這樣誘之以利,恩威並施,商稅才算是能收得上來,而一旦開始收了,便會發覺,商稅實在是不能輕易放棄的——買活軍這裡,到了明年,商稅便會超過農稅都是未必的。”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財源,那麼官府便自然要未雨綢繆了,隻指望賬本,那是不能夠的,指望商戶的良心,那也是不能夠的。隻要有利益,便一定會有人去占領,這是普天之下顛撲不破的真理,也是六姐的原話,你能收到多少稅,第一個要看你的暴力到達哪一樣的程度,第二個,便要看你的統治精細到了什麼等級。”

“商戶想方設法要少交稅,而官府便要想方設法取得自己應有的收入。”徐子先道,“查稅的手段總要走在偷稅的手段之前——譬如說,開個絲廠,那麼不能隻看你這一本賬簿上所說的生絲產量,蠶繭進貨量,我還可以去上家查他的賬本,你要把這買賣的來龍去脈全都鉚上了,這交易才算是真實。這裡又牽扯到錢莊——且先不提,說到這裡,初陽你便明白了罷,凡是要進貨出貨的商家,偷稅都是難的,但若是自產自銷,你要去查他的稅,那就難得多了。”

“以此來說,普天之下最難查實的稅,便是這麼幾種,經營性零租業、小規模零售業和服務業。”徐子先所說的,顯然都是買活軍這裡的新詞。

“所謂的經營性零租業,是說一次性買了一樣能持久提供服務的東西,把服務零租給大家——譬如我買了一頭牛,鄉親們可以租去耕地,這部分的收入,我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官府是查不清的,這不像是房子,租來住了,總有痕跡。又或者那些自家隔了房間來出租的小客棧,賬是儘可以亂記的,因為一間房今夜有沒有客人來住,完全是無法查證的事情。”

“而小規模零售業,便不必說了,要收一個貨郎的稅,這自然是很難的,因你完全不知道他把貨賣給了誰,又賣了多少,他走街串巷,你也完全無從去調查他的交易。”

“至於服務業,所謂的服務業,便是將自身的勞力進行出售——譬如一個洗衣婦,若她自家收了衣服去洗,你知道她今日收了幾件呢?隻能憑她的嘴說,甚或說她便收了錢也說沒收,隻是幫街坊一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如何去治罪?”

“學生明白了。”孫初陽畢竟聰明絕頂,徐子先略一解釋,他便完全聯想出了輪廓,“這勾欄煙花業正是服務業的一種——而且還是服務業中最隱蔽的一種,根本無法查證來龍去脈,哪怕是公開合法地營業,官府也很難從裡頭收足稅,更很難去查它的稅,既然無法查實,那麼弄虛作假勢必成為行業的常態。”

“不錯,服務業的逃稅風險極低而收益極高,是以逃稅便成為一種必然,倘若有人不逃稅,那麼他得的錢少了,便很難堅持下去。”

徐子先對於謝六姐顯然是很推崇的,他多次引用謝六姐的原話,“這叫劣幣驅逐良幣,初陽,其實這樣的事,又何止隻在商戶之中呢?”

孫初陽亦是將‘劣幣驅逐良幣’六個字,來來回回地反複咀嚼了起來,他便不必分析也知道徐子先說的是什麼——不就是國朝的官麼?不過國朝的官,實在是也不好當,因良幣是完全生活不下去的,從一開始便沒有彆的路走。不知謝六姐是否是因此,才很注意給吏目們發錢……

買活軍的繁榮市貌,還有與外頭完全不同的規矩,是很吸引人注意的,但真正讓孫初陽如癡如醉的,還是這一套完全自成體係的治政理念。他幾乎是食不知味,隻急切地傾著身子,聽徐子先續道,“是以說,煙花業這東西,即便不去管它,由它合法了,官府也收不到多少稅的,服務業的查稅、收稅,一向是很大的問題,也不獨是煙花勾欄之地。”

“不過,此刻來說,完全單純以服務為業的匠人,其實並不是太多,也不會總雲集在一起,譬如說鐵匠鋪——這鐵匠總不可能隻是補鐵鍋罷?他總是要問人買鐵的,這便是將零售和服務結合在一起。”

“且十裡八村,大約也不過隻有一兩個鐵匠。真正能把服務人員完全聚集在一起,隻單純提供一種服務的,如今算來,大約隻有這皮肉買賣了,因此來說,說服務業的稅難收,其實就是說這皮肉買賣,不論合法不合法,稅總是非常難收的、”

“收不了稅,對官府便沒有補益,沒有絲毫的好處,而但由此而生的害處卻有許多,譬如傳播疾病,傳播賭博,傳播借貸,又譬如擠占了勞力,讓壯年的男女不事生產,不去做官府安排的活計,又催生了人口的買賣,這些都是要官府出錢出人去管理,去製止,未見任何進賬,卻全是支出,裡外裡這都是官府的虧損。”

“如果覺得這虧損實在是承受不了,要問他們拿些錢,便隻能是靠一些特許權——譬如敏朝撲買鹽票一般,以此來換取利潤,但這並不是稅收,而是買賣,實際上是由商戶向朝廷贖買了他納稅的義務。”

徐子先喝了一口茶水,點著桌子道,“那麼,最重要的一點便在這裡了——這一行的人,既然不交稅,而是贖買了自己的義務,那他們還可以說是買活軍的人嗎?”

“他們和買活軍,有什麼關係呢?倘若他們不和官府發生關係,而從他們那裡賺錢的人——勾欄裡總要有小廝,也總要有洗衣婦,要有那些依靠著勾欄吃飯的人,他們雖然生活在買活軍疆域內,但儼然是從這些野人手裡討飯吃……他們組成的這個社會,和買活軍官麵上的社會,是一回事嗎?他們還會聽官府的話,聽六姐的話嗎?”

“這正是六姐原話,六姐以為,倘若官府既不知道他們賺了多少錢,也不能從他們身上取得足額的稅收,那麼對他們便完全談不上有效的統治。”

孫初陽便說不出話來了,他此時才意識到,原來這簡簡單單的禁嫖,還有這樣大的道理在內,所謂千裡之堤、毀於蟻穴,莫看此事之小,但若放任自流,等到疆域逐漸擴大,這社會背後的江湖,隻怕成型速度也是極快,而這些遊離於精細統治之外的三教九流,會不自覺集合在一起,動搖著官府本身的結構,與官府爭利!

“先生這是又為學生拭目明智了!”他大有醍醐灌頂之感,恨不得對徐子先頂禮膜拜,以稍釋心中感動,“我竟白活了這麼幾十年!隻聽先生一席話,方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種眼界去看待天下!”

因又道,“如此說來,敏朝的官府其實極小,而江湖極大——這非是敏朝天下,而是江湖的天下。敏朝的官府,不過是……不過是……”

“不過是懸浮於其上而已。”徐子先道,“他們真正能收到稅的人,其實反而少數了,既然收不到稅,那麼便不能說是和他們真正建立什麼聯係,外頭多數的百姓,雖然還認自己是敏朝的百姓,但實際上來說,是寄生在敏朝統治中的華夏國人——這其中的區彆,是要分清的。是以,即便是將來異族入侵,他們也能毫不猶豫地立刻轉投新政權,隻要其確定采納儒道文明,逐漸融入華夏,那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更換政權寄生而已,實在生活上的不同是不大的。”

這是完全進入了謝六姐那一套體係的中的思路了,孫初陽聽著也微微一怔——老師這話音,說是預測,還要更肯定些,仿佛很肯定建賊將來會侵入關內似的,這又和如今的形勢不符合了,聽著總有些怪異。

不過,這也可能是老師在展望將來買活軍取得天下時,會麵臨的阻力。因此孫初陽也不留心,便將其放過去了,隻道,“我是茅塞頓開,難怪買活軍在這件事上如此下功夫!這煙花之業,在外雖然司空見慣,卻是精細統治的大敵!”

他心潮澎湃,不由便失口說出了一個使團成員不該有的口吻,“即便此行無法全然禁止,也唯有禁了此業,方能真正將這社會之內的法外江湖,全然消弭,使種種不法,不至於寄生官府之上,磨牙吮血,來壞我買活軍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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