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七月裡,說起來,距離買活軍兵發泉州,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甚至很可能他們此時已經收下了福建全境,有沒有入侵相鄰的省道,這都是不好說的。隻是此時消息傳遞不便,驛道又年久失修,消息從福建送到京城,再從京城發往各地,需要的時間比從前更久。
葉仲韶這裡,得到南邊的消息還方便一點,買活軍依然在運遼餉,依然會來沿海劫掠,而華亭也依然是他們劫掠的港口之一,吳江距離華亭不過就一兩天的日程,葉仲韶兄弟平時讀書時,時常就能聽到華亭那裡傳來的買活軍消息:買活軍已經打下泉州了,買活軍已經收服鷺島了,買活軍已經拿下榕城了……這些消息在他們聽說的時候,都以為是青賊自己的吹噓和謠傳,但等到半個多月之後,報紙來了,便會發覺這些出來走船的買活軍,消息是很準確的,於是買活軍有傳音法螺的傳說,便更加深入人心了——就是因為有傳音法螺,消息會及時地到達船隻上,才能有這樣準確的消息。
消息從泉州到恰好在華亭海邊停靠的買活軍那裡,是完全不耗時的,而從華亭傳到吳江大約要一兩天功夫,買活軍的船一來,就有很多人到茶館喝茶——茶館會專門地傳說這些買活軍帶來的新消息,差不多過半個月,刊載同樣新聞,但更仔細一些的報紙會傳遞過來,而要再過一個月,朝廷的邸報才會有奏折說到這些進展。葉仲韶等人知道的時候,朝廷的應對幾乎都已經成為定局了,譬如朝廷會向買活軍派出招撫大使,而使團中甚至有信王這樣的親王參與等等,這些聳動的消息,葉仲韶等人隻能看到結果,卻不會知道其中的博弈過程。
那段時間,京中諸大臣是如何唇槍舌劍,後續又有什麼變動,暗地裡有什麼小道消息,又有多少官員的升遷貶謫,這就都要等京中的友人來信了——又是一兩個月的等待,這種信息的速度,在從前大家都是很習慣的,因為這還算是快的呢,但自從買活軍的報紙出來了,傳音法螺出來了,便顯得格外的滯澀緩慢,叫人不耐。葉仲韶對於買活軍那裡的一切都不羨慕,但他不能不羨慕買活軍的報紙,他們那裡的消息是真快,而且真的全麵又豐富。
剛從京城返回的沈君庸,他的消息是很靈通的,聽到姐夫的詢問,也不拿喬,便點頭說道,“魏閹是暫告病不出了,但西林眾君子,處境卻依舊艱難,錦衣衛都督田任丘乘勢崛起,又有把持朝政之勢,其內有魏閹呼應,外有崔薊州等人搖旗,依舊是權勢滔天,不容小覷。連信王都被支出京了,便可見一斑。”
葉、沈兩家,並不算是西林的中堅,不過有幾個西林的友人是很自然的。其實如果沒有閹黨,西林和非西林之間,一樣會有尖銳的矛盾。不過如今閹黨勢大,葉仲韶等人比起閹黨,總是更同情西林黨一些——在閹黨當道之時,倘若不能直通通地送錢,不能放下臉來拍馬屁,這個官是升不上去的,而葉仲韶等人的極限便是把討好之意藏在詩詞歌賦文房清玩之後,這樣沒有品味的馬屁他們拍不了,哪怕便是考過了進士,於做官上的指望也實在不能很高。
和兄長不同,信王一向喜好文學,親近西林,這是文林中聞名遐邇的事,如今他被送往買活軍處,雖然是為使,但仔細咂摸,又頗有幾分難以返回京城的味道,葉仲韶便知道,這一定是朝中眾臣爭執的結果,果然,沈君庸接下來一句話便讓人很吃驚了,“如今朝中已議定了,要買活字,開報紙,而且報紙由內書房選人,和六部共掌!”
看來這就是皇帝方麵做出的讓步,魏閹下台、開報紙,且允許西林染指,換來的是信王出京,此外還有什麼?葉仲韶忙問,“活字,青賊肯賣麼?”
作為讀書人,沒有不眼饞報紙的,也因此葉仲韶知道,買活軍那樣的報紙,吳江這裡是發不出來的,便不說政治方麵的考量,印刷水平首先就達不到,如今的活字作坊,最多便隻能印些核桃大的字,寫一些簡報,製版粗陋,也沒什麼人買,究竟這些書生也無法寫出什麼聳動的新聞,無非是一些經義考究,除了讀書人以外,壓根沒人要看,完全無法達到《買活周報》的效果。
“這就要靠談了,此次的使團中,有信王,有之江鎮守太監王知禮,有錦衣衛黃謹,都是這些年來響當當的人物,朝中亦派出孫愷陽先生坐鎮,可以說是精銳儘出。”沈君庸壓低了聲音,“京中傳言,田任丘曾建言由信王和親雲縣,西林黨以為是奇恥大辱,雙方爭執不下,此事,實在太丟人!沒敢在折子裡寫,隻在禦前爭辯了許久,最後方才改為由信王代表宗親,出席使團。”
“竟有此事!”
沈宛君不知何時已經走進書房,聽到這裡,也不由得驚呼起來,“這成何體統!朝廷局勢居然已經危急至此了?”
“都是小道消息,隻出我口,隻入你們夫妻之耳。”沈君庸有些詭秘地說道,“京中還流傳小道,此次招撫使團,協議中還有若乾細則,都十分出格!譬如,要和買活軍商談,引種土豆、玉米等高產種,還有高產稻,要簽訂協議,讓買活軍連供五年,不得中斷,以此緩解關隴、西南一帶的糧荒。”
“什麼?!”
葉、沈夫妻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了,葉仲韶非常熟悉買活軍那處的農事,他叫道,“這豈非是引狼入室?買活軍正愁去不了內陸,這會兒倒是把他們的種子引過去了——他們要教人種田,必須得派人過去實地查看土質,製定時節,如此,這些農人令到了當地,結交起本地的土豪人家,這不就是舉事時現成的襄助?再說,便不計較這些,那種子是隻能由買活軍自己育種的,今年賣給你,明年呢?明年賣給你,後年呢?哪有把自己的糧口袋交給旁人的,真是豈有此理!短視至極!”
沈宛君稍微緩過來一點,卻是歎道,“看來關隴那處的情況必定極為危急了,若非如此,孫帝師不可能讓步的。”至於西南,那處和中原來往一向較少,她倒是不怎麼著意。
“不錯,這便是飲鴆解渴,但若不飲,連眼下這一關都難過了。關隴一帶,糜爛已極,而遼東、西南,都是烽煙四起,如今連東南都有了買活軍,倘不能至少平定一處,四方亂起,就憑著年年水旱災害,大疫四起的中原之地,能支持多久?”
便是吳江今年的豐收,也衝淡不了對朝廷大事的歎息,葉仲韶良久方才長歎一口氣,搖頭道,“國祚如此,已似乎見到儘頭了。”
眾人相視,均有些黯然
,沈宛君若有所思,而沈君庸振作精神,道,“儘人事,聽天命罷!從前的糧種,此時也已經派人去收藏儲存起來了,五年後若是買活軍不再供了,那也不至於沒有種子下地。這總是看中了他們經營的能力——凡是和買活軍往來多的地方,都比從前繁華,這一點是確實的。”
的確,這沒什麼可否認的,現在凡是買活軍會去劫掠的地方,都相當的熱鬨,米價也不高,便是吳江,因為靠著華亭很近,日子也比較好過。葉仲韶等人談起關隴時,自然更注重體統,但去過京城、塞外的沈君庸,態度就更務實得多了,他的口吻是有些讚賞的,隻是因為這是田任丘的策略,因此沒有表現得太明顯。“這一策有愷陽先生支持,西林黨居然也沒有怎麼反對。至於第三策,那才真是荒唐至極呢——田任丘竟上書請求朝廷開特科,招攬算學、物理、化學、外語等特才,與進士一樣授官,一樣可選優入翰林,此折一上,朝中頓時群情激憤,皇帝留中數日,不得不批紅發還,將他訓斥了一頓,方才止住了聲浪。否則,連使團是否能組建成行,都不好說呢。”
這個建議便更是讓人頭暈目眩了,簡直就是異想天開!葉仲韶好半日才道,“到底是閹豎一黨!他也不想想,這特科便是開了,又有誰來考?誰敢來考?哪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願意來沾這個特科的幸進名聲?便是不入翰林,也必定招來口誅筆伐,連翰林院都可入,那不更是讓人目為異類了?!”
話雖如此,但他如今其實也不過是秀才而已,尚未中舉,沈君庸也隻有秀才功名,不過他對功名一道很是淡然,已經久不應試,將來是不打算出仕了。不像是葉仲韶,三十多歲了還要在學館打磨學問,要走,也隻能走最正統的進士出身。他一向是文名在外,隻是科舉一道很不順利,要說對科舉八股完全沒有意見,那也是不可能的。沈宛君在一旁聽丈夫的語氣,不由莞爾,對他的些許小心思了如指掌,隻笑道,“其實若能成真,倒未必不是好事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是身家清白,考過了特科都可授官,這倒比買活軍那裡的規矩要寬和多了,當會有不少買活軍處的人才來投,這田任丘不愧是錦衣衛的人,眼光最刁,這一策是要挖斷買活軍的根源。”
她這樣和丈夫唱反調,當然非常地違反婦道,但葉仲韶居然不予爭辯,沈君庸也隻做不覺,道,“其實我也這樣想,買活軍的那些教材,我試著看過,簡樸實用,可惜隻看到掃盲班為止,若是這樣的學問,我倒是有興致研究,不比那些八股廢物來得有用?”
葉仲韶自己其實也私下翻看過課本,而且學得很快,不過他要科舉,不能分心太多,隻能遺憾放手,此時聽了妻子、小舅子的話,隻是微微搖頭,卻也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來。沈宛君道,“此策雖然沒有通過,不過其餘要求,對買活軍有利無害,買活軍是一定會應允的。看來朝廷雖然不說,但其實也默認了《政權、國家、文明》一文中的說法了。”
不論是派遣使團,還是引入糧種,其實都是把買活軍當做相對平等的政權看待了,所謂的招撫,不過是一層遮羞布而已。沈君庸、葉仲韶都覺得她這話很有道理,至於糧種引進,這對買活軍來說也是求之不得,他們本來僻處東南,現在可以前往西部招攬人才,和當地人接觸,有什麼不願的?沈君庸道,“此策其實也是上策——也不怕買活軍吞了這些地方,若是他們心動,反而是好,以往所有反賊,其興也速,如野火燎原,其敗亦忽,如火過灰飛,買活軍一向擴張得很慢,若是大舉擴張,那便是朝廷的機會,此亦為陽謀,不愁他們不入彀!”
二人聽了,也表讚成,沈君庸又細數了朝中眾臣或升或降,或調或辭,並與葉、沈二人分析其中的政治信號,眾人談了半日,意猶未儘,此時已到午飯時分,張華清備得了飯,抱著小瓊章進來,眾人方才回到後堂。
沈、葉兩家,父輩都出過高官,但平日居家簡樸,隻雇傭了一個老婆子,一個健仆做雜活而已,今日的美食都是張華清自己操辦,因此她剛才沒有進來,一人竭儘全力,也置辦不得多麼體麵,而且宛君、君庸之父數年前去世,還沒有完全出孝,因此桌上也不過是一味時新的西紅柿炒蛋,一碟鹵鴨,一碟櫻桃肉,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熬鹹鵝,一碟炒香乾,一碗香菇燉雞,一盤蒸螃蟹,又有三四碗拌青菜而已。
饒是如此,眾人入座時也極口誇讚,張華清喜滋滋的,對沈宛君笑道,“宛姐,這可都是你愛吃的口味。”二人相視一笑,張華清一時侍奉沈老夫人,一時招呼沈曼君,倒是不搭理好容易還家的沈君庸,沈君庸也不搭理她。
沈家乃是大族,雖說自從君庸之父去世之後,兄弟便已經分炊,但今日光是孩子們算在一起便有八個,還有兩對夫婦,並被張華清接來用飯的沈老夫人,十幾個人吃這麼一桌子菜,也算不上很豐盛,大人們的筷子都不怎麼往肉碗裡伸。反而由得孩子們爭食,彼此相視而笑,引以為樂。沈老夫人更是笑道,“昭齊,你彆老讓你妹妹吃,你自己也吃,也吃。”
葉家幾兄妹卻偏偏最疼愛寄養在舅舅家的小妹瓊章,葉昭齊非得將她抱在腿上,極其友愛,正拆螃蟹喂她吃,聞言笑道,“外婆,你便由得我吧,我瞧她吃,比我自己吃還香呢。”
瓊章也賴在姐姐懷裡,笑嘻嘻的,眾人見了,益發歡笑。張華清擰了擰葉瓊章的小鼻子,道,“你就嬌罷,這個樣子,我們可不帶你出門玩耍啦。”
因就問起南下的事,沈君庸道,“接下來這段時日,買活軍與朝廷彼此友好,行事也方便一些。我們要去接曼君,便該儘快上路,也好回來過年。”
沈老夫人聽說沈宛君一家子也去,本是大為詫異,聽說了其中的講究,這才默然不語,張華清便勸婆婆也跟著一起去,橫豎定製鞋墊所費不多。“船包了也是包了,還能少了您一張床板不成?”
這話倒是不假的,從吳江到雲縣,路費也不算是太貴,一旦包船了,均攤下來便更便宜,而且,報紙上說得是天花亂墜,又有已經去了那處的曼君寫信回來,描繪著那處的種種奇景,眾人不能不心動,再加上還有定做鞋墊這非常冠冕堂皇的借口,乘著這陣子境況緩和,如此呼朋喚友,居然糾結了四五艘船,連尚沒有纏足,便根本不用放足的小瓊章等諸子女也都帶上了,讓他們去見見世麵,擇了個黃道吉日,頭尾相銜,一道從吳江順流而下,到了武林,又從武林坐海船直放雲縣,為沈曼君送了一大波政審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