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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故劍被召出來時,墨城不以為意。
祝玄光從前很少用這把劍,上界幾乎無人識得。
這把劍的劍光太弱,即使下界的仙品法寶,在真正的仙人眼中,也不過是與最低等的妙成相差仿佛。
但當這個占著靈均身軀的來曆不明者將法相召出,又與劍意相和,足下方寸的雙月崖忽然被碩大金色籠罩,翅羽流光裹挾海天交接的朝暉驟然將視野占據,鋪天蓋地的暖意如這天光破曉一般,熔金熾烈,明晰銳利,令人無處可藏。
如故劍原本的劍意並不是如此的,但此刻謝長安以自己的法相覆蓋其上,強行賦予與金烏相和的海天旭日。
說是造意,也許還有些勉強,但比起單純的劍意,又要高出不少。
墨城神色微變,眼底比方才還要更為凝重一些。
因為他看見了隱藏在這震撼人心的瑰麗霞光之後的冰冷殺機!
金烏挾著普照萬物的耀眼灼熱而來,之前的罡風法陣已經不足以抵擋了。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對人用過造意,你是頭一個。”
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之前的對手不足以讓他用上造意,也可以理解為被用過造意的對手都死了,自然也就不算人了。
謝長安還在思忖對方這句話蘊涵的意思時,視野內的金色就凝固了。
遮天蔽日般灼燒的烈焰,光華流轉的碎金雲羽,與墨城眉心相差毫厘的金烏劍光,所有一切,悉數凝固!
她緩緩眨了一下眼。
隻一眨眼的工夫,金烏在倒退,海天晨光在收斂。
所有一切都在以來時的軌跡後退。
謝長安試圖阻攔,卻發現無濟於事,她甚至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手腳,拚儘全力隻能抬起手,動作卻顯得很慢,甚至也許在旁人看來,她隻是動了動手指。
她忽然想起戒真之前在歸墟說過的話。
仙人境與凡人境,最重要的區分之一,就是造意。
每個仙人都有自己的造意,但有人彆出心裁,開天辟地,有的人隻能照貓畫虎,東施效顰。
上仙之上,幾乎每個人都有獨屬於自己的造意,鑒懸的“倒影返真”就差點讓戒真也吃了大虧。
眼前墨城的仙術,顯然也是造意的一部分!
他的造意,是光陰!
操縱時光,使其反轉自如。
原來墨城的造意,竟是這個!
在光陰倒流的仙術麵前,一切攻擊黯然失色。
謝長安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抵抗或反製。
更何況,留給她反應的時間,隻有短短幾息。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造意與噬神鏡,都有異曲同工之處。
隻是噬神鏡的使用範圍更廣,當年祝玄光甚至能用來改變天地三界時光逆轉,而墨城的造意隻能用在眼前的對手身上。
即使如此,那也不是眼前的謝長安能對付得了的。
她甚至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費勁,隻能眼睜睜看著金烏倒退,劍光收斂,由朝陽轉為落日,燦爛光芒變作夕陽餘暉,當一切偃旗息鼓,退回原點,她就會被全麵壓製,屆時不要說搜魂術,隻怕連性命都難保。
手指一點一點地蜷緊。
噬神鏡的威力,是連神仙都無法抵抗的,眼前造意無法與噬神鏡相比,而她體內,曾經還留存噬神鏡的碎片,雖然碎片已經被熔解,但怎麼說還猶存一絲抵抗餘力。
這可能就是她與墨城之間實力懸殊,但還能使出微小動作的原因。
什麼事物能夠抵抗時間,製止這種光陰逆轉?
若世間萬物總有相生與相克,那麼光陰也有弱點。
從她的視線望去,滿目光芒皆在倒流,連帶對麵的墨城,亦變得模糊不清。
四周雲霧翻騰不已,連足下的雙月崖,似乎也隱隱顫動。
這並非真正的時光。
光陰之下,滄海桑田,星霜荏苒。
而墨城的造意還未達到這種程度,隻是對於時光倒流的借鑒與效仿。
可以說,這份造意遠不及噬神鏡,但也已經巧奪天工,令人驚豔萬分了。
隻是——
這樣的“光陰”必然是有縫隙的!
狂嘯之聲在耳邊響起,那是法相金烏終於徹底斂起,而海天一色須臾化為驚濤駭浪,湧起數丈之高,以吞噬萬物之勢覆向謝長安!
如故還不足以匹敵上仙,在巨大的威壓下瀕臨破碎,她彆無他法,隻剩下一個選擇了!
萬古長生劍瞬間被召出來,緊緊握在她手中。
這把桀驁不馴的劍,剛剛還因為不太聽話而被放棄,此刻麵對滔天巨浪的殺機,又想自作主張,但這一刻,謝長安以剩餘所有神識覆蓋過去,牢牢控製住這把劍,其威壓之強,甚至壓製住劍本身的劍意,驟然化出一片火海烈焰,瞬間燒乾海浪潮氣!
烈焰之中,謝長安身形掠起,宛若那隻一往無前的金烏。
此去天荒,劍斷萬古!
墨城的眼神微微一震。
身前的法界,連同所有攻勢,悉數破碎,化為烏有。
他甚至不得不後退一步。
因為千鈞一發之際,劍氣甚至劃破了他的衣袍。
血從謝長安嘴角緩緩淌下。
對方還未儘全力,她已用儘全力。
再打下去,她連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但她也試出墨城的實力,對方比戒真還要深不可測。
如果墨城還要打下去,她逼不得已,必要拚上性命,但有這把劍在,墨城也落不著好,必然會掛彩。
在上仙看來,為了“一隻老鼠”打翻“玉瓶”不值得,這就是謝長安能夠談判的籌碼和倚仗。
“我知道仙君不想殺我,我也不想與仙君為敵。方才這一劍,足夠換得仙君心平靜氣與我交談了嗎?”
墨城眸光沉沉:“你,從何處而來?”
謝長安避開這個問題,道:“仙君明睿,想必一開始就已猜到端倪,否則不會頻頻送我法寶,還在素魄中暗藏符術,以此追查我在歸墟的行蹤。”
墨城冷冷道:“但你早就識破,中途也早將素魄扔下,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謹慎聰明。”
謝長安:“仙廟,我的確去過,但也的確沒動過裡麵的東西,我甚至以自己的靈力為其加固封印。”
墨城:“如何證明?”
謝長安:“無法證明,問心無愧。而且,目前為止,也一直是仙君在詰問我,我對仙君與靈均關係一無所知,又如何判斷應該如何作答?”
墨城:“你的修為,若非動用仙廟裡那顆丹珠,如何會快速提升到玉成境?”
謝長安:“我若說自己悟性驚人,未免好自矜誇,仙君若不信,大可親自去一趟歸墟,再去那仙廟看看,我是否所言有虛。說句不客氣的,我若用了那顆丹珠,如今修為應該是玉成境大圓滿,而非連境界都還不穩固。”
墨城:“你與靈均非親非故,為何不拿丹珠?”
謝長安:“因為我也是從下界而來,我願成全她一份維護與彌補凡人之心。”
墨城不語,似在掂量她的話有幾分可信。
他自然也還是可以動手強行對其使用搜魂術,但對方也會全力反抗,尤其她手上那把劍……
“你這把劍,又是從何而來?”
“滄溟上仙送的。”
謝長安磕絆都沒打,回答得流利自然。
祝玄光的鍋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再多一個。
更何況滄溟上仙在天界地位特殊,拉他出來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果不其然,墨城皺起眉頭,卻沒有再往下問。
他沉默下來,那就該輪到謝長安問了。
“恕我直言,仙君與靈均的真正關係,並非外人口中所言的反目成仇吧?”
見墨城不語,她接著道:“我在仙廟中,通過丹珠,得知蜉蝣天的存在,與靈均苦心保守的秘密,卻不知她究竟因何而死,若非她神魂俱散,當日又正好出現在北天法界,我的神魂也不可能因緣際會入了她的仙體之中。”
這番話,不僅是主動提及自己來曆,也表明自己沒有惡意,並非鳩占鵲巢,而是靈均先死,她才得到軀體的主導權。
墨城看她半晌,終於開了金口:“當日下界變故,碧雲天修士能輕易衝破天門,是因為她用所餘畢生修為,打破北界法天的第一道封印。若非如此,即使那裡本來就不穩固,下界修士想要單憑陣法徹底打開缺口,撕開天縫,也需大費周折。”
謝長安微微一震,脫口而出:“她為何要那樣做?”
墨城:“她修煉的功法特殊,早年在凡間因故有了半妖之體,需要倚賴那顆丹珠修行。”
謝長安:“仙廟裡那顆丹珠,便相當於妖修的內丹。”
墨城:“不錯,沒了丹珠,她不僅修為大減,生機也日益衰竭,兵解是遲早的事情。她說——”
與其悄無聲息死去,不如利用最後一點修為,乾點驚天動地的事。
靈均如是道。
墨城一如既往冷著臉,問她為何要告訴自己。
靈均笑了笑,說自己與墨城在下界雖不對付,這些年卻也沒少配合默契,如今徐盈天隻剩他們兩個,他嘴上雖然沒說,又站在寒景那頭,可心裡未必對往昔沒有留戀,否則不會幫她瞞著蜉蝣天的存在。
墨城毫不留情打破她所有妄想:“就算你拚儘全力,最多也隻能打破北界法天第一重封印。”
下界還有點仙譜製衡,那些凡人很難突破桎梏,她所做的一切終將白費,死了也是白死。
“無妨,就算不做這些,我也會死。”靈均的神色相當平靜,“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什麼是天道規則,誰又能代表天道。天意縹緲,捉摸不透,隻怕這上界芸芸眾仙,諸位強者,即使神力通天,亦未能代表天意。我如今所做所為,隻因我自己想去做,而非希冀得到怎樣的結果,若下界因此能有人衝破天門,給上界帶來一些小麻煩,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可惜這場熱鬨我是注定看不到了,你就幫我多看幾眼吧。”
——平淡無波將靈均的話轉述出來,墨城無時無刻不在審視謝長安的表情。
她露出些許驚訝,但似乎也沒有過於吃驚,更多的是唏噓。
所有謎團終於迎刃而解。
祝玄光是推動這一切的起源,是他將江潭引向下界,倒逼江潭利用紫極宵天陣破天,而靈均舍命的最終一擊,則是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最後一塊缺失的碎片,至此徹底拚上圓滿。
靈均自知此番有去無回,私下找到墨城,托他關照蜉蝣天,但她也沒有料到,自己打破第一重封印,神魂俱滅的同時,仙體因故重傷卻未銷毀,還正好被碧雲天一個名叫謝長安的孤魂野鬼進入其中,李代桃僵。
若單憑謝長安,也很難圓融無礙接管這具軀體,偏偏她在冰墟時收了慶煞身上的戰魂骨,此物與神魂結合,竟至天衣無縫,連靈均留下的仙軀也毫無排斥之意。
但正因墨城知曉靈均的打算,更清楚她此去絕無僥幸生還之理,結果靈均非但安然歸來,對他的試探也屢屢出錯。
他自然就能得出結論:眼前這個靈均,內裡已然換了人,絕非原來的本尊。
而任憑謝長安再謹慎,又怎能猜到靈均本尊與墨城上仙表麵看似關係決裂,私下其實還有聯係呢?
謝長安:“仙君對靈均前輩用己身換得蜉蝣天存在之事,並不認同吧?”
墨城:“蜉蝣天是她的執念,也是她的道,我雖不讚同,卻不乾涉。至於你,既然用了她的軀殼,我也不會容許你違背她的本意。”
謝長安:“仙廟丹珠,一應未動,若有違約,定降雷劫,魂飛魄散。”
她結印立誓,言出法隨,掌心凝為白珠,隨著她輕抬起手,飄落墨城麵前。
“仙君可以放心了吧?”
墨城收下這顆誓言凝結的白珠,沒有言語。
謝長安:“還有一事,想請教仙君。”
墨城:“說。”
謝長安:“仙君方才所用的仙術,是什麼?”
墨城:“千載一瞬。”
謝長安恍然,光陰倒流,千載莫如一瞬之間,與其造意融合,果然名副其實。
她其實更想問對方造意是否從噬神鏡所悟,又或者與噬神鏡之間有何淵源,但這話問出來,必然會衍生其它麻煩,索性轉了話題。
“敢問靈均前輩先前在上界,可有什麼仇敵舊怨?我也好避開一二。”
墨城:“除蜉蝣天之事,我們平日少有往來,她的事情,我知道不多。”
謝長安:“這麼說,道侶的事情,應該也是以訛傳訛了?”
墨城這次倒是回得很痛快:“不錯,她因蜉蝣天之事,不願將我牽扯其中,便尋了個機會公然反目,作出不和假象。”
先有了鬨翻的前提,又因他們同出徐盈天,後來才漸漸有了道侶翻臉的傳聞。
這樣的訛傳更有利於撇清關係,兩人索性將錯就錯,誰也沒有澄清。
謝長安:“多謝仙君解惑。”
墨城:“你與滄溟,是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