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已經不止一次想過退學這件事了。
有才能,有氣質,富於樂感。這是一位老師對他的評語。
可他就是想退學。
上午來上課的講師精神飽滿,滔滔不絕,黑板上畫滿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誌緊張,生怕聽漏掉一句。這位女講師還有一手厲害的招數就是突然提問。
如果你走神了,她準會突然說:“李鳴,你回答一下。”
李鳴站起來。
“請你說一下,這道題的十七度三重對位怎麼做?”
“……”
“你沒聽講,好馬力你說吧。”
於是李鳴站著,等馬力結巴著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肅靜中,李鳴帶著滿臉的歉意坐下了。
]
孟明傑翻開對應頁數,讀了一段這篇《你彆無選擇》。
作為一名非常熟悉江弦的讀者,孟明傑很清楚,這是江弦的一篇新,從未發表過的新。
他抑製不住的激動。
江弦上一次發表還是去年的事情,在《花城》上發表了一篇《十八歲出門遠行》。
那是個寫給年輕人的故事。
孟明傑非常喜歡,反複讀了好幾遍,隻覺得每次讀那篇,自己的血都是滾燙的、炙熱的。
而從這篇《你彆無選擇》裡,也能看出講的內容也屬於年輕人。
因為開篇出現的這個人物,李鳴,顯然是這篇的主角。
這是個大學生,那這個故事就老不到哪裡去。
孟明傑捧著《人民文摘》,接著往下閱讀。
[
李鳴仔細注意過女講師的眼睛,她邊講課邊不停地注意每個人的表情。一旦出現了走神的人,她無一漏網地會叫你站起來而坐不下去。
有時李鳴真想走走神,可有點兒怕她。
所有的講師教授中,他最怕她。
他隻有在聽她的課和做她布置的習題時才認真點兒。因為他在做習題時時常會想起她那對眼睛。
結果,他這門功課學得最紮實。
馬力也是。
他曠所有人的課,可唯獨這門課他不敢不來。
自從李鳴打定主意退學後,他索性常躲在宿舍裡畫畫,或者拿上速寫本在課堂上畫幾位先生的麵孔。畫麵孔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麵孔都有好多“事情”。
畫了這位的一二三四,再憑想象填上五六七八。
不到幾天,每位先生都畫遍了,唯獨沒畫上女講師。
然後,他開始畫同學。
同學的臉遠沒先生的生動,全那麼年輕,光光的,連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來。最後他想出辦法,隻用單線畫一張臉兩個鼻孔,就貼在教室學術討論專欄上,讓大家互相猜吧。
馬力乾的事更沒意思,他總是愛把所有買的書籍都登上書號,還認真地畫上個馬力私人藏書的印章,像學校圖書館一樣還附著借書卡。
為了這件事,他每天得花上兩個鐘頭,他不停地購買書籍,還打了個書櫃,一個寫字台,把琴房布置得象過家家。
可每次上課他都睡覺,他有這樣的本事,拿著講義好像在讀,頭一動不動,竟然一會兒就能鼾聲大作。
宿舍裡夜晚十二點以前是沒有人回來的。全在琴房裡用功。等十二點過後,大家陸陸續續回到宿舍,就開始了一天最輕鬆的時間。可馬力一到這時早已進入夢鄉。他不喜歡熬夜,即使屋裡人喊破天,他還是照睡不誤。
李鳴老覺得會突然睡死掉,所以在十二點鐘以後老把他推醒。
“馬力!馬力!”
馬力騰地一下坐起,眼睛還沒睜開。李鳴鬆了口氣,扔下他和彆人聊天去了。
“今天的題你做完了嗎?”
“沒有。太多了。”
“見鬼了,留那麼多作業要了咱們老命了。”
“又要期中考試了。”
“十三門。”
“我已經得了腱鞘炎。”同屋的小個子把手一伸,垂下手背,手背上鼓出一個大包。
馬力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他從不開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彆的科目都是“中”。
李鳴跑到王教授那兒請教關於退學問題的頭天晚上,突然發生了地震。
全宿舍樓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場上。
有人穿著褲衩,有人披著毛巾被。女生們躲在一個黑角落裡嘰嘰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見,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們在這裡。
據說聲樂係有兩個女生到現在還在宿舍裡找合適的衣服,說是死也要個體麵。
站在操場上的人都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才知道,根本沒地震,不知是誰看見窗外紅光一閃,就高喊了一聲地震,於是大家都跑了出來。
第二天,李鳴就到王教授那兒向他請教是否可以退學。
王教授是全院公認的“神經病”,他精通幾國語言,搞了幾百項發明,涉及十幾門學問,一口氣兼了無數個部門的職稱。他給五線譜多加了一根線,把鋼琴鍵重新排了一次隊,把每個音都用開平方證實了。
這種發明把所有人都能氣瘋。
李鳴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儘管聽不懂他說的話,也還是愛聽。
“嗯。”
“我不學了。我得承認我不是這份材料。”
“嗯。”
“就這樣,我得退學。”
“嗯。”
“彆人以為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我以為我不行。”
“嗯。”
“也許我乾彆的更合適。”
“嗯。”
“我去打報告。”
“嗯。”
李鳴站起來,王教授也站起來:
“你老老實實學習去吧,傻瓜。”
“你彆無選擇,隻有作曲。”
]
轟。
孟明傑覺得自己腦袋好像被啥敲了一下似得。
“老孟,吃飯。”
來不及往後看,孟明傑放下手上的刊物,快速的扒拉著碗裡的飯菜。
“慢點兒,誰跟你搶了?”妻子責怪一句。
“”
孟明傑沒有吭聲。
他腦袋裡全是剛才的那篇,全是江弦用誇張的筆觸勾勒出的那一幅荒誕的青春畫卷。
但最後王教授脫口而出的那一句話,帶給孟明傑的衝擊,讓他久久難以平複。
“你彆無選擇,隻有作曲。”
在最初閱讀的時候,孟明傑還不太明白這篇想要表達什麼。
江弦把答案就埋在第一章的末尾,或者說在一開始他就講明白了:
你彆無選擇!
孟明傑狠狠的共情了。
他覺得自己就是李鳴,他從事著自己不喜歡的工廠工作。
他也想和李鳴一樣,退學,擺脫當下的一切。
可他彆無選擇。
李鳴隻能作曲。
至於孟明傑,生活壓在他身上的巨石,逼得他做不出任何反叛的選擇。
他和李鳴一樣,誤以為自己有選擇的自由,然而現實會讓他清醒:
你彆無選擇!
你隻能做一個被擺上祭壇的犧牲品,毫無反抗之力。
“想啥呢?”妻子有些奇怪。
孟明傑沒有吭聲,放下手上的碗,“我吃飽了。”
隨後在妻子奇怪的目光中,鑽進裡屋,迫不及待的再次捧起1985年第4期的《人民文摘》,掀開《你彆無選擇》這篇,找到自己剛才看到的部分。
這篇並不長,大概三萬多字,孟明傑用了兩個小時全部讀完。
他放下手上的刊物,掩卷沉思片刻,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水汽的氤氳。
“寫的真好。”
孟明傑忍不住感歎。
這篇又和江弦此前的風格大相徑庭,這是他未曾讀過的一種風格。
然而在讀完以後,孟明傑的第一反應是有些窒息。
沒錯,窒息。
江弦的每一個文字都是誇張的、荒誕的。
但這些文字組合在一起以後,渲染出的竟然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這好看麼?”妻子側頭過來,“我瞧你看了半天,那麼認真。”
“好看。”
孟明傑聲音還有些哽咽,他長舒一口氣,“把我酒拿來,想喝兩口。”
“怎麼了?”
“忽然想喝點。”
妻子雖然疑惑,但還是給他取來家裡沒喝完的那瓶酒,又拿出幾個酒杯,塞給孟明傑一個。
“放倆。”
鬼使神差的,孟明傑讓妻子放了兩個酒杯在桌上。
他一邊喝,一邊回想著剛才的內容,難以避免的,思緒飄到了這篇文章的作者身上。
“江弦怎麼會寫出這麼壓抑的一篇呢?”
孟明傑腦中忽的一閃。
《芙蓉鎮》首映式的事兒?
《芙蓉鎮》首映式上因為主要的三人沒有出場,深受影迷們的詬病。
一直以來,主創團隊給外界的回應都是:沒買著車票。
而江弦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發表了這篇:
《你彆無選擇》
這是否意味著什麼?
想到這裡,孟明傑不禁聯想起那個傳播最廣的說法:
“迫於上麵的壓力,江弦、劉小慶、薑文三人才沒能出場。”
如果事情真是孟明傑想的這樣,那一切就能串聯起來了!
為什麼江弦不能出場?
因為彆無選擇!
想通這一切的孟明傑漸漸有些興奮。
他相信自己的揣測不是無的放矢。
作家的作品與他本人的經曆斷然是分不開的。
像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是奧斯特洛夫斯根據自身經曆所寫成的。
類似的還有《簡愛》,來自作者夏洛蒂的人生。
《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每個角色幾乎都照應了歌德和他身邊的人。
馬爾克斯更是在自傳中提過,他把作品拿給親戚朋友去看,大家會七嘴八舌的聊書中的誰是現實中的誰,哪個故事情節來源於哪個具體的事件。
每部作品都是作者的明文密碼,而他的人生經曆則是解碼規則。
放到古詩詞當中,在詩詞中潛藏自身經曆的事情就更多了。
雖然後世文學界係統的劃分出了“經曆型作家”和“虛構型作家”兩個相對立的派彆。
但虛構型作家仍是難以將作品完全從自身脫離,總會找出來那麼幾道蛛絲馬跡。
孟明傑艱信,《你彆無選擇》正是江弦將自信的無奈和無力,寫入了作品當中。
這才將情感寫的濃烈至力透紙背!
“錯怪他了!”
孟明傑滿心歉疚。
看完這篇《你彆無選擇》以後,孟明傑反應過來。
這段時間,他對《芙蓉鎮》主創團隊的指責,真的是冤枉了他們。
他們也是受害者。
他們也彆無選擇!
“咕咚。”
孟明傑一杯酒灌進喉嚨裡麵。
想了想,又給另一隻空酒杯裡倒滿酒。
然後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一下。
“媳婦,明天咱去看《芙蓉鎮》吧。”
燕京師範大學。
“蘇童同誌,經編輯部認真審閱,您的短篇《桑園留念》暫不適用於本刊”
蘇童把信折起來,有些失望。
22歲的蘇童,已經發表了一些詩歌作品,還在《青春》和《青年作家》上發表了兩篇。
但直到前段時間,他才創作了自己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短篇《桑園留念》。
隻可惜,這篇因為顯示出先鋒派的某些特性,對於看慣了現實主義的文學編輯來說,稍微有些前衛,於是接連四次被退稿。
對蘇童來說,這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
“又沒過?”
在收發室工作的同誌,早已認識蘇童這個懷揣著文學夢的學生。
“改改呢?改改說不定能行。”
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把一份最新期的《人民文學》遞給蘇童。
“不行就先看看人家怎麼寫的嘛,看看人家怎麼就能上《人民文學》,多看看不就會了,先借你,回頭給我送回來。”
“嗯。”
蘇童內向的點點頭,揣著雜誌回到自己的宿舍。
“怎麼樣啊?”
“過稿了沒?”
室友們好奇的打聽。
“沒。”
蘇童搖了搖腦袋,倒也沒多難過,經曆過太多退稿的蘇童,反而看開了。
他自己覺得寫得不錯,退稿一定是他們的失誤。
想通這一點,他坐在床上,翻出人家給的那冊《人民文學》,1985年的第四期。
“喲,還是最新的。”
蘇童嘩啦啦翻開,很快注意到《人民文學》的刊首語中,居然寫了這樣一段話:
“鬥膽”在排頭位置刊發這樣一部用“鬨劇的形式”反映“當代青年的奮鬥、追求、苦悶、成功和失敗”的破格之作,是為了打開漸趨僵化的辦刊模式,改變讀者心中《人民文學》的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