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從來不是被動的人。
雖然公認的反思文學開山之作是茹誌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但近兩年,越來越多人認為《芙蓉鎮》這篇更早發表的才應該是反思文學真正出現的標誌。
報紙上的這篇文章,把《芙蓉鎮》鮮明的曆史反思的方向性,說成在我們的臉上抹黑,這就有點嚴重了,因為它政治解讀了。
它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說你《芙蓉鎮》是一部樊東。
但江弦明白,這就是在胡說八道、斷章取義。
後世營銷號最愛乾這種活兒。
他皺著眉頭,看向那篇批評文章的作者署名:朱大可。
“朱大可?”
江弦撓撓頭,他好像對這個人有點印象,但又不太能想的起來,乾脆給京城的萬事通的李陀打了個電話去問。
“您認識這個人麼?”
“朱大可?我有印象”
李陀想了想,道:“哦,這人是上海財經的一個大學語文老師,之前他發表了一篇文章,叫《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提出了個‘謝晉模式’,在國內電影界引起了軒然大波。”
“哦?是他!”
王濛這麼一講,江弦有印象了。
這個朱大可尚且年輕,約莫二十來歲,他大學畢業以後被分去當語文老師,由於所學專業和研究領域不符,一時間失去方向,心灰意懶,無所事事。
在蟄伏了兩年以後,這貨偶然一次,發表了一篇文章,是一篇詩歌評論。
這篇文章,完全背離了批評的一般準則,很幼稚,但是有殺氣,總的來說,充滿奇思怪想,與其說是在闡釋他人作品,不如說是在自我賣弄。
但也就是這篇文章,讓朱大可嘗到了甜頭,讓他在文壇受到了關注。
於是緊接著,他就對當今電影界最受矚目的導演謝晉揮舞起了刀子,發表了一篇《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
電影理論的著名考點“謝晉模式”誕生了。
在後世,電影界已經可以很客觀的理解“謝晉模式”了。
但是現在不行。
尤其是在朱大可口中,“謝晉模式”簡直就是中國文化變革中嚴重的不和諧音!謝晉拍的電影就是一種既定模式的俗電影!
總而言之,謝晉的電影,煽情、老套、俗,完全就是不值一看的垃圾電影,是被改造的電影儒學!
儒學在這會兒絕對不是好詞兒。
罵了一回謝晉,朱大可收獲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名氣提升。
這個年輕人火了。
從“無名鼠輩”,搖身一變,成了國內聲名鵲起的先鋒批評家。
“這個人啊,可真是狂的要死、狂的沒邊兒。”
李陀吐槽道:“我和他開過一次會,一個很高規格的學術會,這小子在會上胡說一通,幾乎不把其他與會者看在眼裡,說完以後當場就退會了,哎呦,真事兒,騙你我是你孫子。
你是不知道,那鼻子兩孔朝天的,可是牛逼壞了,我反正是好久沒見過這麼‘驕傲’的年輕人了。”
“行了,我知道了。”江弦掛斷電話,把事情快速的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既然是朱大可,那他下手也就不用留什麼餘地了。
這個人,說的好聽點,是思想淩厲、語不驚人死不休,說的難聽點,就是過度解讀、牽強附會。
90年代,在商業意識形態對文學批評施加的巨大壓力下,朱大可眼瞧著文學批評這個道路走不通了,就轉去搞起了神話研究。
寫出來的東西依舊延續他的風格:
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說舜原本是希臘的神,叫赫利俄斯,赫利俄斯到華夏以後就成了舜。
伏羲最早住在印度,被人稱為“伐樓那”,到了東周年間,因為不滿權力的收縮,伏羲才從老家印度跑來了我們華夏。
除了伏羲以外,老子、華佗都是印度戶口。
墨子也沒逃掉,人說了,墨子是來自美索不達米亞的異族,是猶太血脈!
總結一下,就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在他筆下,咱們華夏的先祖神靈,盤古伏羲女媧西王母這些華夏先祖,都成了外來戶,要麼印度的、要麼希臘的。
至於咱的那些文化,那也都是“舶來品”,都是從世界各處那些歐美神話那塊兒迭加出來的。
對付這麼個文化流氓,江弦全無心理壓力。
這貨要是自個兒一個人鬨騰也就算了。
可他非要惹他。
敢把腳放到他江弦的頭上,想把他當踏腳石?
那對不起了。
謝晉有宗師氣度,懶得理會這方宵小。
江弦不一樣。
誰還不是個年輕人了?
“該罵就得罵!”
“老子網齡數十年,對線過微脖拳師、對線過飯圈集美,小紅書、嗶站、抖音、微脖、知乎大大小小打過數千場仗。”
“你一80年代營銷號小編的水準,怎麼跟我80萬水軍教頭鬥?”
江弦來了情緒,抽出一頁稿紙,決定用魔法來打敗魔法,刷刷刷刷一篇文章迅速揮就,完事兒又給謝晉打個電話,喊《芙蓉鎮》的劇組成員們一塊兒出來吃飯。
“好端端的,吃什麼飯?”
“慶功啊!”
雖然電影至今沒能成功上映,但這功還是得慶,因為江弦知道,全劇組從演員到導演每一個人都付出了,而且是極大付出。
“江哥,你都不知道,為了演秦書田我付出了多少。”
薑文抽著煙跟江弦訴苦,“化妝師非說我的皮膚不夠黑,讓我再黑點,我就成天穿條短褲,坐在陽台上麵曬太陽,你看給我曬得,以前我多白啊,現在跟條‘黑泥鰍’似得。”
江弦看了一眼薑文的胳膊,果然又黑又亮。
“行了行了,男人黑點兒咋了?姑娘們就喜歡黑的。”
“咋可能啊?哪個姑娘不都是喜歡白白淨淨的男人麼?”
“怎麼沒可能?多有男人味兒啊,說不定小慶都喜歡呢。”
說這話的時候,江弦特意朝著劉小慶那邊兒看了一眼。
薑文注意到他的目光,臉色登時有些不自然。
“怎麼了?怎麼還聊到我身上了?”劉小慶撲閃著大眼睛,一臉單純。
“”薑文沒吭聲。
江弦笑了笑,“害,我和小薑討論,你是喜歡男人黑點兒還是白點兒。”
“健康點兒就行。”
劉小慶大大咧咧,故意朝江弦拋個媚眼兒,“跟江編劇您這身材差不多就行,我才不喜歡那種文文弱弱的,風一吹就趴下了,一點兒男子氣概都沒有。”
“吃飯吧、吃飯吧。”
江弦張羅著劇組人坐下,被謝晉喊著先說兩句,他站起來,簡短而真誠的肯定了他們的付出,肯定了《芙蓉鎮》的電影製作水平。
“我相信,這部影片具有對新中國電影史來說有著裡程碑的意義,也是世界電影史中一部不朽的傑作!”
這段兒時間因為電影沒法上映而顯得精神萎靡的劇組成員,一個個漸漸振奮起來。
酒過三巡,還是有工作人員按捺不住,問出了心底憋了很久的問題。
“導演,咱這電影還能公映不?”
“對啊,還能公映麼?”
“怎麼聽說上麵兒要把片子封殺了呢?”
謝晉臉有點兒紅,但是表情嚴肅,承諾道:
“一定能上映!”
眾人聞言,一陣激動,加上喝了點兒酒,一時間情緒脆弱,有哭有笑。
謝晉看著這一幕,深吸口氣。
雖然這麼承諾,但要說能不能上映,他心底其實也沒底。
帶著些隱隱的惆悵,謝晉吃完了這頓慶功宴,回到住處眯了一會兒,醒了醒酒,又鑽進剪輯室裡忙活一晚上,剪掉幾個爭議太大的片段。
最早上映的是164分鐘,現在已經剪掉了20分鐘了。
他靠著椅子眯了一會兒,被剪輯師王華叫醒,他拎了好幾人份的早飯,順便帶回了今天的報紙。
“謝導,先吃點東西吧。”
謝晉點點頭,“叫大夥都來吃飯吧。”
眾人早已疲憊不堪,聞言都放下手上工作,湊過來默默喝起八寶粥。
謝晉則是一邊吃,一邊看報紙,想看看今天的報紙上有沒有關於《芙蓉鎮》的消息。
這段時間,隨著試映範圍的擴大,對《芙蓉鎮》的評論越來越多,批評與讚揚總體上呈三七開的比例。
但在心理學上有一個“負麵效應”的說法,也就是說,人對壞的負麵信息會更加敏感,記憶的也更加深刻,也就是說“一黑頂十粉”。
有三成的批評,已經很致命了。
而要說其中最嚴重的,還是朱大可的那篇批評。
作為名聲鵲起的先鋒批評家,朱大可對《芙蓉鎮》造成的傷害實在太大。
謝晉翻了一會,翻到《中國電影時報》,這是電影評論學會創辦的一份電影類報刊。
謝晉很快在上麵看到一篇關於《芙蓉鎮》的評論文章,看了一會兒,竟然提到朱大可。
“這是反擊的文章?”
他心中詫異,再看具體內容,結果咳嗽幾聲,差點兒把八寶粥從喉嚨裡麵噴出來。
“哈哈,絕了!”
“謝導?您”剪輯師王華瞠目。
“看看,你們都看看這個。”
謝晉擦擦嘴,把報紙鋪到桌上,拍拍其中一個版塊兒,“這個文章寫的,絕了!”
王華好奇的抻過去腦袋,看了一會,反應更大,猛拍大腿。
“牛逼啊,這文章寫的,笑死我了,這許非是誰啊?怎麼幫我們說話?”
“許非?”
一個剪輯師有點兒印象。
“這人我知道,嘿,可有幾年沒看著他的文章了,他寫的東西,罵的那叫一個犀利。”
“寫的啥?寫的啥?”
“你們快都看看,忒賤了,哈哈!”
北影。
“有啥新聞沒?”
“新聞?有啊,陳衝準備回國參加今年的春節聯歡晚會。”
“陳衝?丫不都去美國好幾年了麼?”
方琛嘀咕一陣兒,“有沒有《芙蓉鎮》的新聞?”
“《芙蓉鎮》啊”
售報點,營業員啪遞過去一份《中國電影時報》:“你看這個吧,今兒來買這個的特多,我這兒就剩兩份了。”
“那給我來一份。”
方琛交錢取貨,隨手翻開一看,看著看著笑出了聲。
“哈哈哈哈!”
“罵得漂亮!”
方琛隨便拉了一周圍一臉驚恐盯著他看的人,指指報紙,好像多年老友似得,“我就說那個朱大可是放屁,那孫子他懂電影麼?瞎嗶嗶,罵的真好,罵的漂亮。”
文章名為《‘芙蓉鎮’該當何罪?》:
“《芙蓉鎮》上映後引起了爭議,有爭議是正常的,我們國家在寶鋼選址、深城搞特區、三狹造電站等問題上,一開始也引起過爭議文學藝術的創作就更應該允許有爭議。”
“但問題是這種爭議應該是民主的、平等的學術探討,而不是批判、討伐和一言堂。”
“我們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
“有些事兒過去快10年了,社會的大變革,恰恰是出大作品、大影片的時代。”
“我們新中國成立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乾什麼還要畏畏縮縮、抖抖瑟瑟、小手小腳?”
“我們曾經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而拍出來的影片,居然不如幾十年以前的水平。”
“那麼電影人到底乾什麼去了?”
“我們這代人,有幸經曆了不同的社會現實,使我們較為清晰地認識了國家民族和個人所走過來的道路,它作為一種良好的拍片條件提供給我們。”
“加上中國其他拍片條件也是相當之好,在世界上是少有的,為什麼不珍視這些條件?拿出優秀的,具有深刻內涵和龐大構思的大影片來!”
“如果我們還隻能拿出平庸無力的影片,我們就對不起這個時代,也對不起多年來我們已經吃過的苦頭。”
“而《芙蓉鎮》,在我看來正是具有深刻內涵和龐大構思的大影片,一部遠超我們過去電影水準的巨片,對於我們的電影事業,有著劃時代的意義!”
“可這個時候,諸如朱大可之流,竟粗暴輕率的給一部作品下了定論,揮毫潑墨,便將《芙蓉鎮》定性為抹黑的掃把。”
“這是草菅《芙蓉鎮》之命,更是草菅中國電影之命!”
“其嗅覺之靈敏,不知情者,還以為是明代東廠之太監重生。”
“隻因在芙蓉鎮的青石板街上掃出一粒灰塵,便認定這是顛覆江山的火藥!”
“或許,在朱大可這些位‘公公’眼中,連清明上河圖都要被批為fj餘孽。”
“按照這種邏輯,《阿q正傳》該當何罪?它竟敢讓未莊百姓頭上長出癩瘡疤;《茶館》該當何罪?它竟讓shzy的天空下飄著大煙館的濁氣”
上海財經大學漢語教研室裡,朱大可文章還沒看完,便已氣的把報紙撕了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