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充斥著濕冷的“魔法攻擊”。
江琴還是個以抗凍著稱的北方人。
可在上海生活這麼多年,還是被這邊的冬天折磨的不輕。
那股子冷意直往骨頭縫裡鑽,冷得刺骨。
“這電影拍的真好。”
她哆哆嗦嗦,和丈夫邊華偉一同從曹家渡的滬西電影院裡出來。
這邊兒是上海小孩兒白相的好去處。
白相是上海方言。
用魯迅先生的原話來解釋:“如果將上海之所謂‘白相’,改作普通話,隻好是‘玩耍’;至於‘吃白相飯’,那恐怕還是用文言譯作‘不務正業,遊蕩為生’,對於外鄉人可以比較的明白些。”
“我覺得這電影能火。”
江琴回味著電影裡的畫麵。
“拍的都挺好的,尤其是那場審判大會,那個男主女主對視的鏡頭,太震撼人心了!”
她和邊華偉看的電影,自然就是在上海試映的《芙蓉鎮》。
江弦這命座就愛,本就是罕見的文章在南方、北方都很吃得開的北方作家。
再加上這電影又是名導謝晉的作品。
並且,上海本就是上影廠的大本營。
多方麵因素作用下,《芙蓉鎮》在上海的試映,火爆程度絲毫不亞於京城。
“我在《大眾電影》上看過介紹。”
邊華偉透露道:“聽說為了拍這場戲,導演謝晉從縣城調來了兩台消防車人工降雨,那場雨中遊街的戲整整拍了四天,劉小慶都讓‘雨’淋病了,不過還是堅持抱病拍戲。”
“她可真夠拚的。”
江琴吃了一驚,被劉小慶的敬業所打動。
“那芙蓉鎮真美啊,世外桃源一樣,在哪兒取的景?跟我時候想象的那個芙蓉鎮簡直是一模一樣。”
“那地方叫王村鎮,不過咱們看到的景,其實都是劇組布置出來的。”
邊華偉道:“就說電影裡那些水芙蓉,王村鎮沒有,為了配合拍戲,劇組特意把五畝的自留地用作種水芙蓉的池塘,還從外地移栽了幾十棵木芙蓉。”
“是麼?”
江琴驚訝,“花這麼大代價?”
“害,移栽植物不算啥了,你都不知道,咱們在電影裡看的那些吊腳樓,那些樓其實都是劇組從幾十裡外的地方拆遷運來的。”邊華偉道。
“天啊!”
江琴更感到不可思議了。
為了拍電影,把樓都拆過來了,可見一斑!
不過這是真事兒,《芙蓉鎮》劇組在王村鎮上搭建的節孝坊、魁星樓、狀元樓,甚至引來了遊客拍照留念。
還有好多寫生的人打開畫夾畫素描。
劇組的工作人員過去解釋說這些都是假的布景,這些人根本不相信,都覺得這些樓就是王村鎮上的建築。
“全劇組從工作人員到演員,都這麼用心,難怪拍的這麼好。”江琴一臉滿意。
《芙蓉鎮》是她弟弟的,受到電影劇組這麼認真的對待,她自然替江弦覺得高興。
邊華偉看了眼手表,“你先回去吧,我再去趟單位。”
“今天不是放假麼?”江琴奇怪。
邊華偉不好意思的笑笑,“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兒,我還有些稿子沒看”
“唉,你們這些編輯。”
江琴無奈,“那稿子上麵又留不下你們的名字,那麼拚命乾嘛?休息日都不休息了。”
“瞧你說的。”
邊華偉給她理了理衣領,“要是沒了我們這些編輯,哪會有你弟弟這麼優秀的作家?”
“哼,你去吧,我自個兒回去。”
邊華偉還在《故事會》工作。
如今的《故事會》,和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在文壇依舊不太上得了台麵。
但論發行成績,《故事會》絕對能排在上海文學刊物的前列!
而且邊華偉也並不覺得,他們《故事會》就比彆的刊物低人一等。
就說前段時間,他和一群上海作家到雲南紅土高原上的邊寨采風。
在當地的村民家中,主人按照當地風俗,將第一杯酒敬了“最尊貴的客人”。
而這位客人,就是作為《故事會》特約編輯的他。
邊華偉心中感動的同時,也說不出的驕傲。
因為在采風團裡有的是文壇德高望重的名人。
但在村民心裡,《故事會》這本似乎上不了台麵的雜刊,才是最貼近他們的。
“華偉、華偉。”
看了會稿子,邊華偉便被主編喊了過去。
“主編,怎麼了?”
“文聯那邊臨時有個會,你過去參加一下。”
“行。”
領了任務,邊華偉很快趕去市文聯開會,來的有點早,跑去走廊裡抽了一支煙,人來的便差不多了,大概有30多號人。
邊華偉看了看,這些人裡頭,除了一些刊物的編輯,還來了很多領導,有文聯的乾部、有市電影局的局長、有電影家協會的主席、有上影廠的廠長甚至連複聯的女同誌都來了。
眾人到場以後,先看電影,播的不是彆的片子,正是邊華偉剛剛看過一遍的《芙蓉鎮》。
邊華偉也很快弄明白了這次會議的任務,正是為了討論這部還在試映的片子——《芙蓉鎮》。
大夥不廢話,人齊了就放片,放完了就開始討論。
“這個電影,我覺得拍的還是非常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從人物命運的變遷,傳達出深廣的內涵,不算太突破尺度。”
“這還不算突破尺度?看看電影裡頭,李國香、王秋赦、竇寶瑩這些反麵人物的形象,人性扭曲成什麼樣子了?這簡直是給我們臉上抹黑!”
“我覺得不用太上綱上線,實事求是嘛,這不正是通過一個個富有個性色彩的人物,揭示了給人民造成的災難?”
“是啊,我覺得胡、秦兩個形象塑造的都很好,當李國香不敢愛,隻能褻瀆愛時,秦書田與胡玉音卻敢於愛,不怕坐牢也要愛,最後他們也得到了真正的愛,多麼感人的故事。”
眾人意見不一,爭論的不亦樂乎。
漸漸形成了支持和反對兩派。
支持派認為《芙蓉鎮》是一部優秀的影片,讚成影片正式上映。
而反對派則覺得,《芙蓉鎮》電影存在局限性,並且有抹黑的嫌疑,這就是一顆“大毒草”,堅決反對《芙蓉鎮》這部電影公映。
邊華偉也明白了,今天這個會,其實就是《芙蓉鎮》電影審核的環節之一。
這會兒在電影審核這一塊兒做的很亂。
審核並不是什麼固定的審片組織來審,審片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標準,後世也沒有,從來都是按照上麵的精神來作判斷。
因此,能不能上映,就要經過多方麵、多次的討論,最後綜合各方的意見做出決定。
這個各方包括了你能想象到的任何組織。
據說《原野》拍攝7年之後才獲準上映,就是因為複聯認為影片主人公亂搞男女關係。
而實際上,其實影片表現劉小慶與楊在葆的幽會戲,觀眾們隻能看到劉小慶解開了一顆紐扣。
這麼鬆散的審核機製,也就導致了,80年代的電影時而鬆、時而緊。
好些電影都是:剛上映的時候非常賣座,觀眾們看的正樂嗬呢,就在票房欣欣向榮眼看就要創造記錄之際,片子居然給封了!
邪典題材尤其是這一類電影的重災區,像80年代的老國產片《凶宅美人頭》、《毒吻》、《黑樓孤魂》、《銀蛇謀殺案》等等。
又邪又重口味。
在一個沒有明文標準的電影審查製度之下,你可以在電影《瘋狂的代價》、《遊俠黑蝴蝶》、《夜半歌聲》等電影中看到:
“浴室洗澡但關鍵部位被字幕遮擋。”
“土匪欺負民女,鏡頭快速掃過半露的民女,然後俠女現身。”
“小姐為了跟毀容的戀人團聚,用兩根銀針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遊俠黑蝴蝶》是最猛的。
導演不知道從哪得到啟發,覺得富人喝人奶是最腐敗的行為。
於是電影上映以後。
觀眾們坐在影廳,看到露點特寫填滿銀幕,所有人一時間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神秘的大佛》也夠絕的。
裡麵有一段,老和尚為了保護佛財,挖了自己的雙眼,並將其紮在刺刀上展示給觀眾看。
關鍵這電影是一部中小學生包場觀看的電影妥妥的童年陰影。
總之,混亂的機製下,各電影廠那是一家比一家猛。
不過這一點到了90年代就再沒出現了。
總之,討論會討論到最後,《芙蓉鎮》這部電影被羅列出數十條罪狀。
電影局的局長見如此情況,也就遺憾的看向上影廠廠長徐桑楚。
對於上海方麵,他們還是想儘量支持《芙蓉鎮》這部本市製作的電影的。
但最重要的,還是京城方麵的態度。
《芙蓉鎮》在sh市公映的事情,隻好暫時擱置下來。
京城。
虎坊路15號。
江弦家裡坐了謝晉、李凖兩個老搭檔。
他親自下廚,拌了點兒豬頭肉、豬耳朵,炸了盤花生米,切點香菜拌上豆腐,最後拍倆黃瓜,弄盤“乾隆白菜”。
謝晉把他帶來的習水大曲一開,馥鬱的酒香頓時飄散出來。
“老謝可好些日子沒喝酒了,今天應該是第一回開禁。”李凖道。
“是麼?”
江弦意外,“老謝不是餐餐不能離酒麼?”
“這不是拍戲麼。”
李凖解釋道:“他給全劇組下了死命令,要求全劇組在拍攝期間禁酒,他這個導演,以身作則。”
“你倆都辛苦了。”
江弦明白,對一個嗜酒的人來說,滴酒不沾需要多大的意誌力。
他把酒倒上,先提一杯,然後夾菜。
“也就是來我這兒了,這會兒全京城,你不管去誰家,估摸著都隻有白菜。”
“要不我們樂意來你這兒呢。”
“哈哈。”
閒聊一會,話題自然而然的聊到《芙蓉鎮》的上映問題上,歡樂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
自從影片拍攝結束以後,《芙蓉鎮》的上映就是個問題。
《芙蓉鎮》太敏感了!
作為,尚且能夠容忍。
作為電影,自然而然觸動了一些人的神經。
總之,在層層阻力下,電影公映困難,謝晉隻好先爭取試映,但隨著試映範圍擴大,報紙上關於《芙蓉鎮》的負麵評論也越來越多。
“你看這一篇。”謝晉從包裡取出一份報紙。
江弦大概掃了一眼,沒仔細看,眉毛擰著一直都沒鬆開,這文章主要是提了兩個觀點:一個是《芙蓉鎮》對於道德批判過於熱心,容易把觀眾對於芙蓉鎮的社會悲劇的思考引向對於個彆惡人或惡行的道德譴責;另一個是《芙蓉鎮》對極左路線的批評是在給我們抹黑。
前一個倒沒什麼,任何文學都存在局限性,這句話用來批評任何一本“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都沒問題,因為這不是文學這個層麵能夠解決的問題。
後一個就有點嚴重了。
這相當於是直接給《芙蓉鎮》定性了。
這句話幾乎就是宣判《芙蓉鎮》這電影就是一顆“大毒草”。
要是這樣的說法散布開,那《芙蓉鎮》基本就沒有公映的希望了。
而等待這電影的就隻剩一條路:
封殺!
“咱們可不能讓事態這麼發展。”江弦道。
謝晉點點頭,然後跟江弦坦白:“這段時間,我其實一直在對片中的鏡頭做處理,刪了幾處不影響整體的片段,像是秦書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那些片段,都已經刪掉了,除此之外,還重錄了一些片段,不過儘量保留了比較重要的原劇情。”
江弦對此沒什麼意見,“該刪的就刪,該改的就改,咱們挨打就李正。”
謝晉點點頭,又皺著眉頭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影片被剪得亂七八遭,就算獲準公映,這樣的電影也沒什麼上映的價值了。”
“可以去找陳荒煤同誌說說。”
江弦道:“《芙蓉鎮》這部電影,陳荒煤同誌很重視。”
“我正有此意。”
三人一頓大酒,也沒喝多少,一人半斤,謝晉、李凖腳步帶著踉蹌,搖搖晃晃離開了虎坊路15號。
江弦在床上躺了一會,醒來以後洗了把臉,坐到桌前,又捏著謝晉給他的那份報紙看了一遍。
《芙蓉鎮》要是再被這麼批評下去,那他這個原著作者也會陷入麻煩。
他得主動做點什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