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也是真敢提”陳荒煤瞪了江弦一眼。
聽這小子的前半句話,他還真以為江弦無欲無求,敢情是在後半句等著。
“害,我年輕,蹬著自行車能跑遍整個京城。”
江弦一臉無所謂,“就是想著能方便點工作,咳咳,您給我弄台小上海就行”
“上海還破?”
陳荒煤翻個白眼。
江弦口中的小上海,算是這年頭馳騁在中國大地上比較普遍的轎車之一。
這會兒,普通的公務用車就是“上海”牌轎車,比較標誌性的就是江弦說的小上海,70年代國內生產的轎車:上海sh760。
這車之前叫“鳳凰”,後來改名成了“上海”,用的是仿造奔馳220的發動機和奔馳112的底盤。
因為當下的國內造車水平有限,所以這車的部分零件,像是凸輪軸和搖臂都存在質量問題,一旦長時間高速行駛,就可能會導致發動機過熱。
優點是手動擋的底盤減震做得很好,坐起來非常舒適。
與“小上海”對應的還有一輛“大上海”,是“小上海”停產後轉而生產的sh760a。
這些“上海”轎車,基本都是機關單位領導的專車,往往是tg級領導才有資格配備。
陳荒煤皺著眉頭盯著江弦。
江弦這張口就問他要一輛上海牌的車,屬實是胃口不小。
一點都不客氣。
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
可誰讓他剛才那麼嘴快呢?
一臉豪爽的給江弦說,有什麼需求儘管提。
江弦現在真提了,他總不能又反悔,他堂堂陳荒煤,實在是抹不開這個麵子。
“你們單位剛成立,這時候配輛車過去,是不是太招搖了?”陳荒煤語氣有點委婉。
“荒煤同誌,我們單位雖說是剛成立,不過就說目前這幾期雜誌的發行量,可比一些省級刊物都多了。而且成立至今,我們都沒問作協要過一分錢,始終是自負盈虧,交足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一點自己的”
江弦才不會放過這麼一個好機會。
為了辦《人民文摘》,他又出房子又出錢又用人脈,可以說出了極大的力氣,這才把《人民文摘》這刊物辦的風生水起。
可論性質,《人民文摘》始終是公家的。
也就是說,江弦是替國家賺錢的。
除了他的工資,就沒一點多餘的錢落進他的口袋裡。
他江弦又不是聖人。
沒提過一點要求,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求回報。
“實在不行,您給我弄一輛燕京212也行。”江弦講了點標準。
燕京212是一輛吉普車,這是國內最早生產的乘用車了,土生土長30年的國產品牌。
這車檔次稍低,一般是縣團級乾部用車,在地方極受歡迎。
當年,老人家身穿中山裝,站在這麼一輛敞篷212上。
從天安門出發繞城行駛。
那真是
“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
可惜到了現在,很多人都覺得這車就是“工業垃圾”。
但是江弦不嫌棄。
坐這玩意兒,那坐的都是情懷!
“唉,你啊。”
陳荒煤歎一口氣。
見江弦振振有詞,他便明白,今天江弦恐怕是不會輕易放過他了。
陳荒煤掏出煙,拿一根給江弦:“你敢不敢給我保證,明年這個時候,《人民文摘》的發行量破一百萬。”
“一百萬?”
江弦抽一口煙,“荒煤同誌,不用等到明年,我現在就給您保證,今年年底之前,我讓《人民文摘》的發行量破一百萬。”
“好!”
陳荒煤見這小子這麼有魄力,滿眼欣賞,“一百萬,這可是你說的,我就當你給我立了軍令狀。”
江弦騰一下站起來。
“您放心,荒煤同誌,破不了一百萬,我不光把您給我配的車還回去,我再賠一輛車給您!”
“嗬嗬。”
陳荒煤笑了笑,“一言為定,我可是知道,你小子這些年沒少賺到稿費,賠一輛車絕對是配得起的,嗯,這樣吧,也彆小上海、212了,我乾脆給你配一台‘金鹿’。”
“金鹿?!”
江弦樂了。
金鹿是蘇俄那邊高爾基汽車廠生產的一款著名汽車品牌。
是蘇俄的高端車型。
叫金鹿是因為,這牌子的模樣是一隻昂首飛奔的鹿。
它還有另外一個更常用的名字:
“伏爾加”!
“伏爾加”是如今社會主義國家最鐘愛的公務用車,也是我們國家50年代領導乾部用車中的主打車型。
它的乘客名單包括伍、平
這車在中國一度是衡量汽車性能的標杆。
當年,長春一汽生產出“紅旗”轎車,小平過去視察,問“紅旗”性能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
“‘紅旗’比‘伏爾加’怎麼樣?”
“荒煤同誌,您沒跟我開玩笑吧?”江弦再次確認道。
他不得不確認一下。
畢竟“伏爾加”這車絕對是如今高檔用車的代表,檔次基本上等於後世的奔馳了。
如果是真的,那陳荒煤這出手的闊綽程度,真是讓江弦說不出半句意見。
因為即便在當下,提及領導乾部用車的時候,伏爾加也絕對是第一個出現在人們腦海中的名字。
另外,如今京城很多的出租車,用的也是“伏爾加”這個車型。
彆聽見出租車就覺得掉份兒了。
這會兒的出租車和後世那不是一個概念。
出租車司機在這年頭基本等於後世的公務員,甚至更高一等,絕對是最光鮮亮麗的一行,是姑娘們做夢都想嫁的高端職業。
沙灘北街,《人民文學》編輯部。
“老趙,你怎麼回來了?”
王扶看到編輯趙國豪,熱情的打一聲招呼。
“我過來送份稿子。”趙國豪道。
他還算年輕,三十出頭的年紀,原本是《人民文學》組的編輯,之前被調去了《人民文摘》。
“坐下喝口水。”
王扶拉著趙國豪坐下,關心道:“怎麼樣啊?在《人民文摘》那邊兒還習慣麼?”
還有不少注意到趙國豪的編輯,也都好奇的湊過來。
他們可是知道,趙國豪是相當抵觸離開《人民文學》學的。
當初他那可真是,寧肯死外麵兒,找個樓跳下去,也不想被調去《人民文摘》上班兒。
對他如今的心理狀況,夕日的同僚們還是相當關心的。
“怎麼樣啊?”
“一切都還好吧?”
同事們嚷嚷著打聽。
“害,就那樣吧,我一切都好。”對於他們的提問,趙國豪略顯敷衍的回答道。
王扶見他想得開,也就跟著安慰道:
“一切都好就行,你想開點兒,到哪兒不是上班呢?你說對吧,不管在哪兒,都是為人民服務。”
“是啊是啊。”
趙國豪點點頭,看了眼這間狹窄擁擠又悶熱的辦公室,忍不住歎一口氣:
“嗯,你們也想開點,反正不管在哪兒,不管什麼工作條件,都是為人民服務!”
“對嘛,你能這樣想,姐就覺得很高興。”王扶道。
其他人也都是這樣的想法。
此前幸運的留了下來,心裡便有些同情那些被調過去的同事,見他們如今慢慢的接受了現實,心中也忍不住為這些同事感到高興。
“國豪,你就沒發現編輯部有什麼變化嗎?”編輯蘇迎彤笑著道。
“喲,編輯部有電風扇了!”趙國豪意外的看向辦公室的一角。
那裡一台藍綠色的飛鹿牌電風扇“吱吱呀呀”的來回搖頭轉著,不時的吹來一陣一陣的涼風。
“是啊。”
蘇迎彤笑道:“這不是前段時間天氣太熱了,主編就給弄了這麼一台過來。”
說這話的時候,她無形中還有些優越,同時觀察著趙國豪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看到一些豔羨,借此她才能夠以一個成功者之於失敗者的角度,對趙國豪進行些安慰和鼓勵。
這倒不是蘇迎彤主觀上有多壞。
正如男人都喜歡“拉良家婦女下水,勸風塵女子從良”一般。
這是人之常情。
可惜蘇迎彤沒從趙國豪臉上看到一絲的羨慕之色,反而倒是讀出了一點憐憫。
趙國豪帶著一抹欣喜之色道:“我真為你們高興,有個電風扇就好了,熱天能涼快不少,以後讀稿子的時候,也不至於流汗流到把稿子弄濕了。”
“是啊是啊。”蘇迎彤答應一聲。
她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奇怪。
光未然家。
崔道怡今天過來拜訪這位老主編,談到最近社裡的工作,崔道怡先是講了講王濛在人事上的一些變動,又很快給他講到《人民文摘》的事情。
“您還真彆說,江弦這個雜誌辦的真是有模有樣的。”
“怎麼說?”
崔道怡道:“自從發行以後,很快就在全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我記得《十月》,1978年剛創辦的時候,也就發行了10萬冊,一直到80年才漲到24萬冊左右。
增長到這麼多,他們足足花了兩年的時間。
可江弦這本《人民文摘》,這才出版多久?就發行激增,從10萬冊漲到了35萬冊的發行量!”
“這麼快?!”光未然吃了一驚。
崔道怡點點頭,“是啊,我從作家出版社那兒聽說,因為發行激增,為了滿足讀者的需求,他們現在安排《人民文摘》在京城、湖北、四川三地同時印製發行。”
光未然想了想,“有目前的發行量,也不算是太讓人感到意外,畢竟有《人民文學》的名氣給他做支撐,還是不要太早下定論,路遙方能知馬力。”
“您老不會是還對江弦弄這雜誌的事兒感到生氣吧?”崔道怡打趣兒說。
光未然哼了一聲。
“這倒沒有”
崔道怡笑了笑,“這我可要替江弦同誌說句話了,江弦這名同誌還年輕,有沒有經過多少錘煉,有明哲保身的想法,這很正常嘛。
而且我覺得他這本雜誌辦的真的不錯!有模有樣,的的確確的是為我們文學界乾出了點成績,是有值得肯定的功勞的。”
“江弦能好好創作,就是對文學界最大的功勞了。”光未然道。
“創作也沒落下啊,您可能不知道,他前段時間在《花城》發了一篇,在文學界掀起的討論,熱鬨程度幾乎不亞於當年《傷痕》發表的時候。”崔道怡說。
“是麼?”
光未然意外,“什麼?”
“《十八歲出門遠行》。”
等崔道怡告辭,光未然翻看了一會兒,沒找到《十八歲》的,倒是從《文藝報》上麵看到一篇作家出版社社長從維熙的文學評論
——《讀“十八歲出門遠行”》
看到作者是從維熙,光未然一下子來了興趣。
從維熙主要負責主持作家出版社的工作,能讓他忍不住動筆寫一篇文學評論,這可不是誰都能夠做到的事情。
甚至就連從維熙的至交好友“神童作家”劉紹棠,都鮮有文章能夠得到從維熙的評論。
“中國青年的知心人!”
開篇,從維熙便以這樣一句話高度評價了江弦這名作者以及這篇。
“20年代初,渴望社會變革的知識分子選擇‘遠行’,來表達對封建社會舊道德舊禮教的反抗姿態,他們脫離家庭,走向街頭,投身各種社會運動,以實現自己的理想。
80年代,新的時代開啟,一切都有了新的標準,青年人該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如何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
五四時期的出走是為了反抗,是為了掙脫家庭的束縛,獲得個人的自由和解放。
而如今呢?青年陷入了迷茫的現代情緒之中,他們探尋生命的意義又質疑著意義的存在,追尋著人生的理想又在時代的變幻中動搖,像在荒野中呼喚,沒有人能聽到也沒有其他人能夠回答。
到處都是方向,又沒有方向。
江弦用這樣一篇,站在青年人的身邊,闡述了他們絕望的情緒和理想的無所依靠,又為他們道明選擇遠行的意義
——遠行本身就成為了意義,或許,遠行本身就沒有意義,又或許,沒有意義就是意義。
讓人重新認識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我存在。
江弦這名作家,在強調文學性的同時,突破了的社會責任,我從文章的字裡行間看到了他那顆滾燙的嗬護著青年人的心。”
光未然讀完以後,第一時間是覺得驚訝,從維熙能給江弦這麼高的評價,足以見到他對這篇的極度欣賞。
而後又覺得愧疚。
連江弦都懷揣著一顆愛護青年人的心,他這個年長者卻對江弦這個青年人揣有成見。
想到此,他一個電話又給王濛撥了過去,告知王濛,《人民文摘》那邊有什麼需要的,作協這塊兒都儘量予以支持。
“暫時應該沒有。”
王濛道:“剛給他們那兒配了一輛伏爾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