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禮死前的一番話,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莫氏抱著劉禮僵硬的身體,不住顫抖。原本強勢的女人,現在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
“是娘對不起你,”莫氏捧著劉禮的臉,不住重複道:“是娘對不起你,是娘糊塗……”
大堂之上,隻餘哭號。
柳時衣不忍看這一幕,偏過頭去。饒是她再大大咧咧,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眾人之中,還是魄風最先從情緒中抽離出來。
“他說要毀了神女大典,什麼意思?”
殷裕搖了搖頭:“不可能。”
殷裕看著毫無聲息的劉禮,緩緩歎了口氣。“神女大典前的百仙賜福遊行向來戒備森嚴,更彆提這次還有那十八年唯一的紫薇星親來,怕是光金吾衛,就已經把萬平街守護得固若金湯。他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病弱少爺,就算是派那些轎夫過去,也進不了遊行的隊伍!”
殷裕搖了搖頭,寬慰緊張的眾人。
“總不能去扮成神仙吧。”
如同驚雷響起,蕭時猛地轉頭看向殷裕,柳時衣和魄風停了片刻,也是皺起了眉頭。
殷裕驚愕道:“……不會吧?!”
蕭時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殷裕,你照顧好沈溯。”
交代了一句後,蕭時便和柳時衣魄風一起急匆匆地快步離開,隻留下殷裕攙著沈溯,滿麵驚駭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麼些事兒啊……”
而另一邊,在中州城的行宮內,火爐正跳躍著橙紅色的火焰,散發出淡淡的暖意,卻無法驅散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氣氛。
正廳之上,一個穿著華麗的娃娃臉少年坐在正座,正是那傳聞中的紫薇星——太子楚弈。
他的麵前,站著兩個身著便裝的中年男子。
左邊的是戶部尚書張青,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對麵的男人,痛心疾首道:“那淩霄盟的重新崛起,本就讓江湖上人心惶惶,更何況此次是神女大典時隔多年再次舉行,來往看熱鬨的人隻多不少。為了太子殿下的安全,此次神女大典本就不應當讓太子親臨。”
站在另一側的男人身形瘦削、說話尖刻,年紀略大張青一些,正是頗受周帝器重的左相。
左相不讚同地一捋胡子,立刻反駁道:“我大周太子選妃,曆來都要在神女大典上仰聽天意。百仙降福的遊街更需親臨,與民同樂。若是太子殿下不來,豈不是有違祖製?更罔論讓百姓相信太子天降紫薇星一說了。”
張青眉頭緊鎖,反駁道:“左相此言差矣。太子初立,根基未穩,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後果不堪設想。百姓對殿下的疑慮尚未消除,若是因為一場大典而讓殿下陷入危險之中,我等臣子又有何顏麵麵對天下蒼生?”
左相冷笑一聲:“張大人未免太過小題大做。江湖上的事情,自有江湖的規矩。難道說,我們大周皇室就要因為一個小小的江湖組織而退縮不前嗎?”
“若是太子殿下真的在今晚遊街儀式上出了什麼差錯,不知左相還能否如此理直氣壯。”
“嗬,若張尚書真的擔心至此,大可以早早陪同禮部劉尚書一同檢查布置儀式現場的護衛情況,何須現在說這些危言聳聽的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但坐在中間的楚弈卻隻是低著頭,在紙上寫著什麼,並未在意兩位爭得麵紅耳赤的重臣。
“夠了。”
張青和左相的話戛然而止,卡在嗓子裡,不敢出一聲大氣,隻能抬頭看向楚弈身後的簾子。
那簾子上映著個影影綽綽的人影,隻從那剪影上,也可看出那人的儀態萬千。
“四郎。”
簾後那女人再度開口,聲音沉穩,頗具威嚴。
楚弈被嚇了一跳,手中的筆一抖,宣紙上便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墨痕。
他抬起頭,轉身看向身後的簾子,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行禮道:“皇祖母。”
左右侍奉的宮女將簾子掀開,隻見簾後一個雍容華貴、兩鬢泛白的女人正端坐其中,眉頭緊皺地看著楚弈。
周國皇室人儘皆知,楚弈自有便被太後養在膝下,甚得太後寵愛,就連這次他頭一回出宮,太後都因為放心不下,特意跟了來。
太後手一揮,示意身邊的嬤嬤:“去,把他手裡那紙拿來。”
楚弈麵色一緊:“無甚可看的,真的,皇祖母,我就是瞎寫瞎畫的……”
但太後並不買賬,看了眼嬤嬤遞上來的宣紙,閉目道:“讀。”
嬤嬤看了眼那稚嫩的字跡。她皺著眉頭看著那些字跡,眯起雙眼,把上麵的文字讀了出來:“戶部尚書每日都與左相在朝堂上爭個高低,卻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心意相通。他是他的一生之敵,也是他的一生至寶……”
“夠了!”
太後再聽不下去,嗬斥一聲。麵色鐵青地抬起頭,隻見下方的兩名大臣已是老臉漲紅,一旁的侍女們也都紛紛低著頭憋著笑。
她聲音已是極沉,強壓著怒氣將宣紙拿過來,狠狠拍在案上,大聲喝道:“立你做儲君都半年有餘了,還成日搞這些東西!你是想讓滿朝文武都覺得,是本宮把你養廢了麼?!”
楚弈被嚇得一聲也不敢吭,緊張地搓著衣角。自打被封太子後,原本和藹的皇祖母對自己越來越嚴苛,看自己哪兒哪兒都不順眼。
太後看著他那副委委屈屈又不敢說話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火。她惡狠狠地瞪了楚弈一眼:“你下去吧!”
楚弈被嚇得一縮頭,一聲也不敢吭,連忙低頭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下。
太後看著他沉默的背影,心中不禁湧起一股無奈和哀歎。半晌,她長歎一聲:“怎麼一當儲君,這渾身上下的不正經就全顯出來了。”
從小養在自己身邊的孩子,便再是生氣,也不忍心苛責。
太後看向身邊的嬤嬤,疲憊地扶額:“去喊長陵王來。”
楚弈心中惶恐,被趕出來後,便百無聊賴地在正廳之外的台階上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他身邊立著一個仕女,麵容溫婉,此刻看著楚弈卻卻帶著幾分無可奈何道:“殿下,之前不是提醒您了,彆在大臣們議事的時候寫您那些話本嗎?現在好了,太後娘娘這下定是又要責罰奴婢了。”
楚弈抬起頭,眼中閃過些許委屈,卻很快恢複平靜:“行了,玉棠,皇祖母那麼喜歡你,罰我都不可能罰我,你就彆想拿這一套讓我內疚了。”
玉棠歎了口氣,走到他身旁,再次輕聲呼喚:“殿下,不是奴婢要為難您,隻是您看看,平日裡那些大臣們講的話,您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成日鑽研如何寫話本。”
楚弈聞言,耳朵微微羞紅,卻仍舊沉默不語。
玉棠見狀,不禁有些埋怨:“殿下,您寫話本寫些好的也成啊,這朝中百官,您都配了十二對了!”
“平日裡咱們長秋殿的人,您瞎拉紅線也就罷了,這朝堂上的大人們,彎彎繞繞可多得很,您還是小心為上。要奴婢說,那些個大人一見麵就吹胡子瞪眼的,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對的。”
“莫非隻要兩個人站在一起,殿下就能將二人配對麼?”
楚弈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開口反駁:“非也!所謂二人配對之道,在於二人之間的張力。張力你懂麼?並非你儂我儂才是一對,有時候爭吵反倒更能表現出兩人之間的火花。”
玉棠一愣,完了,她就不該多這個嘴,太子殿下平日裡是個悶葫蘆,可一旦說到話本,那便要滔滔不絕得很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張嘴,但凡多說點話,會惹出什麼麻煩。
楚弈見她不答,心中更是著急,繼續解釋道:“我筆下的每一對,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們之間的情感糾葛、政治鬥爭、家族恩怨,都是我精心設計的。隻有這樣,才能讓人物更加立體,故事更加引人入勝!你懂是不懂?”
玉棠聽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是,您這些張力啊火花啊,奴婢都不懂。但奴婢知道,您可不能繼續寫話本了。跟陛下學好治國之道,對太子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楚弈聞言,捂住耳朵,連連哀歎:“我真對國事沒興趣。若不是那勞什子觀星司硬把紫薇星名號往我頭上扣,這麻煩事兒怎麼能輪到我呢?從小到大,我的誌向從未變過,那便是寫出來一本風靡九州的絕世話本來!皇祖母之前也沒怎麼管過我,現在倒好,一當上太子,立刻這不許做,那也不許做。讓我治國齊家,還不如讓雷劈了我——”
話音剛落,天邊一道響雷滾過,照亮了楚弈嚇得蒼白的臉。玉棠見狀,連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殿下,太後娘娘不是都叫您平日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麼!您又不是不知道,您這貴口一張,說好的不見靈,說壞的一說一個準兒!”
楚弈被玉棠一番話說得隻能悶悶不樂地低下頭,卻還是忍不住嘟噥一句:“不是你問我的麼?反正,我是一點都不想關心朝堂之事的。我隻想跟皇祖母在一起,或者,二哥也是行的。”
說罷,他轉頭看向大堂,眼中閃過一絲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