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陳易離開了。
他沒有在閔府裡待多久,也不會待多久,隻是遙遙地朝閔寧點了個頭,便消失在了爺孫們的麵前。
有過這樣一出,閔府先是靜了片刻,爺孫三人彼此也沒有說話,各有心思,各有想法,任冬日的寒風吹拂,過了不知多久,那已成幽魂的老人長長一歎,隨後笑了,隨後又歎了,隨後又笑了,臉色接連變化,最後還是長長地歎下一聲,先是條遊魚溜遍池子,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閔賀凝望著陳易離開的方向,喃喃道:
“這人…這人倒是固執。”
閔寧沒有說話,她的眼睛已然熠熠生輝。
他為她讓步了,願意等她,像他這樣固執的,這比要他為她而死都難。
她嘴唇微抿,指尖都在顫抖,那句話像是在她心上燃燒,燒個不停,京城中許許多多的事都掣肘著她,她多想就這樣抬起頭,背起劍,當個大俠。
“爺爺,我說了,我會當好這個家。”
閔寧開了口,五指已攥住了刀柄。
老人聽見這話,沒有多說什麼,他心裡明白,而一旁的閔鳴更是明白。
那雕刻著“閔府”兩個字的牌匾,在日光下爍著,閔寧的語氣堅定,她好似遲早會闖出一番名堂,如他所說的一般,最後做個大俠。
到那時,江湖之上,人人都知道是誰姓閔名寧,字月池。
閔賀把她的目光儘收眼底,忽然間頓覺驕傲,轉瞬便又是辛酸,他不說出口,而是道:
“好了,我有個好孫女,你爹有個好女兒。”
這麼多年來,閔府的重擔都壓在閔寧的肩上,逼得原是女子的她女扮男裝,混在京城這藏汙納垢之地,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眼下,爺孫三人沒有哭成一片,而是彼此一笑。
閔鳴側過臉,默默地看了眼陳易離去的地方,麵色複雜起來,卻沒說話,那些話如今都憋在肚子裡,不要說為好。
這最後一日,閔府少有的熱鬨了起來,這在相國案之後,便極少極少有這樣的情形。
閔府雖然不算大,過去也是有丫鬟、婢女、老媽子的,每到過年時,最會全都圍在一桌上吃飯,這喜慶的日子,主仆之彆幾乎消弭於無,隻是後來,閔府敗落了,這些都成了一抹灰白,黏在了回憶裡頭。
做長女的閔鳴抱著菜籃,用火鐮打起了火,炊煙縷縷生了起來,長姊如母,閔寧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就跟老媽子們出入廚房了。
若是世代書香門第,家裡的女兒或許會下廚,但不會這般常常出入廚房,君子遠庖廚不是一句空話,君子的子女自然也要遠庖廚,隻是閔府由閔賀親手所起,本就根基不深,更是武人家庭,沒那麼多規矩。
火焰騰著起來了,洗過的壇子裡盛放著切好的肉,加了些八角、桂葉,便燉了起來,閔鳴扇著火,控製著火候,都沒發現妹妹閔寧走了進來。
閔寧幾乎是撲著挨在姐姐的背上。
清倌女子停了一停,兩姐妹打冷戰已經打了好久了,可彼此終歸抬頭不見低頭見,這麼多天來,早就化解得一乾二淨,所以閔鳴反應過來,柔著嗓音道:
“彆鬨,做飯呢。”
閔寧似是沒聽到,蹭著道:“姐,跟以前一樣背我好不好?”
姐姐的背,或許是要撐起那低頭看不見腳尖的兩團,相較於她要更寬厚些,而且軟嫩得像蛞蝓,跟她那線條分明的要不一樣。
“你都二十來歲了,哪裡背得起你。”閔鳴沒好氣道。
“終歸背得起的。”
閔寧粘了一會,方才慢慢放開。
閔鳴看著燒煮壇子的火,輕聲道:“快過年了,也沒多少時候了,宮裡給我弄個住處,到時我把百花樓的東西就全搬過去。”
少俠心裡咯噔了一下,但還是默不作聲,沒有談起自己把那藥帶走的事。
她還沒找著機會用呢,哪怕找不著,也不會把它還給閔鳴。
閔鳴沒有發現,絮絮叨叨道:“宮裡清淨,到時候,我便多回些家,給伱做幾頓飯,唉,瞧瞧你在我不在的時候吃的些什麼?早飯買多的饅頭、燒餅,西廠裡帶回的鹹菜白粥,連一頓飯都不怎麼煮,那怎麼行。”
姐妹倆,一個說,一個聽,閔寧偎依在姐姐背上,耐心地聽著,嘮叨話任誰都會聽膩,閔寧也不例外,她聽久了就犯困,打著哈欠,閔鳴也被她倚累了,猛拍她的手,不成,就掐她的腰。
閔寧跳著起來,狠狠看了姐姐一眼,終究不是小孩子,就沒往人屁股墩上踢一腳。
吃罷飯,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便近了落日黃昏時,閔府外鞭炮又響了,劈裡啪啦的,大串大串的紅紙飄著湧著,衝著屋裡來了,閔鳴那時在刺繡,被鞭炮聲嚇了一跳,不小心紮破了手指,將指尖吸允到唇邊,還張望了下,怕被閔寧瞧見。
她在院子裡看了看,卻不見閔寧的身影,正疑惑呢,抬頭一瞧,便見閔寧跟爺爺到了屋簷上,不知何時去的,爺孫倆排排坐,朝著大片大片的黃昏日光。
“唉喲,要不是爺爺我死了,準要去給人家道個喜,沾沾喜氣。”
閔賀遠遠就看見,送親的隊伍排成一條長龍,花轎款款而來,新郎家府上的人不停遞著紅包,分著紅雞蛋,讓老人不住想起了年輕的時候,想著想著,便想到了兒子大婚的日子。
“那時啊,你爹那叫一個羞,好不容易娶到人唐家的姑娘,接新娘子的時候竟然腿軟得上不了馬,好幾次都從馬上跌落下來,還得是爺爺我扶著他,他才騎上馬去接親。”
閔賀眸光裡止不住地懷念,那一日的一幕幕,仿佛在眼裡再現。
閔寧遙遙地看著新郎拉著新娘下轎子,目光有些出神,良久後問:“他們是多久有了姐姐?”
“一年不到吧,也快一年,你姐姐出生的時候,老媽子稱了,快八斤重,而且哭得厲害,就給她取了‘鳴’。”
“所以…我就取了個‘寧’?跟姐姐相對?”
“不是,你當時出生的時候,隻有五六斤,老瘦了,而且沒第一時間哭,你爹娘都慌死了,我就說彆怕,好一會後你終於哭了起來,那個時候,你姐姐也剛好哭了。”
閔賀訴說著過去,目光眺望著遠方,閔寧也隨著眺望,她哭的時候,姐姐也哭了,多麼巧啊,就因她沒第一時間哭,所以便給她取了個“寧”字,爹娘或許事後才發現兩姐妹的名字相對,這般的巧合,真是命中注定。
那個時候,一切都過得很幸福,可是忽然有一天,什麼都消失了。
閔寧眸光暗沉起來,輕聲問道:
“爺爺,當年的相國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閔賀沉默下來,輕聲一歎道:
“何必糾結呢。”
“我要離京了,不想就留著這個不明不白。”
閔賀聞言,側眸看了眼閔寧,良久之後想到了那陳千戶,終於鬆了口道:
“當年相國案,世人皆傳,張相國昔年向聖上進言長生不死之法,取悅聖心,為禍朝綱,可事實上,相國並未進言,乃是聖上先向相國提起長生不死之法。”
閔寧聞言,驚了一驚,
“什麼…”
一直以來,她都聽信了這些傳言,並認為一切追根究底都是張相國的罪過。
“寧兒,你不明白,什麼張相國,李相國,沒有皇帝,何來相國。慶盈二十五年,我與一眾錦衣衛兄弟四處奔走,依聖上之令,到古夏之地尋覓,曆經兩個春秋,終於自塗山一處夏王古墓中尋到了長生不死之法,然而此法可怖,罔顧人倫,甚至可說是遁天妄行之法,於是我連夜稟報張相國,張相國在稟報給了聖上。”
閔賀絮絮叨叨,最後蔚然一歎,
“此法要訣在於斬三屍,所以,聖上殺了老太後,為了隱瞞此事,也便除去了我跟張相國。”
閔寧聞言沉默了一會,儘管事情與她之前猜測的相似,可如今終於從爺爺口中聽到,心境還是大不一樣。
爺爺本來依命行事,卻被處死,連帶調查其中緣由的父親也死得不明不白,娘親也鬱鬱寡歡,變故突然而至,過去的日子全都消失不見了。
“不說了,不說了。”閔賀搖著頭道。
閔寧微微頷首,長長眺望著京城,她愈發覺得,這裡不適合她。
她之後要走,要到江湖去,等他日回來的時候,不打招呼地出現在陳易的院子外,讓他看看那時的她到底有多風光,他會不會嚇尿褲子,後悔之前那樣脅迫欺負她了?
閔賀也隨著長長眺望,忽然,他指著京城裡最高的樓閣道:
“那座戍樓,爺爺曾經爬過。”
“曾經爬過?”
“風景很好,比這裡好,那時爺爺剛來京城,就跟一群同僚喝高了比試,看誰輕功最好。”
閔賀說著,眸裡掠起精光道: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
閔寧撓了撓腦袋,知道這是一句詩,但她讀書少,聽不太懂。
老人啞然失笑,笑罵道:
“傻寧兒,對那時的爺爺來說,京城就是江湖。”
閔寧微微一怔。
“哪裡都是江湖,哪裡都有夜上戍樓的人,”
老人家唏噓著說,他慢慢談著往事,談著那座閔寧期盼的江湖,
“江湖就是到處走,到處跑,少年遊俠客,居無定所,直到找到一處安身立命之地,找到陪伴一生的良人,心思安定下來,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走了這麼多路,跨過了這麼多山,原來行過這麼多俠,仗過這麼多義。
閔寧,所以,你早就開始…當個大俠了。”
聽著爺爺喚著自己的名字,閔寧怔怔出神地凝望著那座最高的戍樓。
“爺爺,我真會當個大俠嗎?”
“會,肯定會。”閔賀回道。
“我爹都沒當過…”
“你爺爺我當過,你像當年的我,不,比當年爺爺還好,爺爺當年沒顧好家,也沒顧好師門。”
“爺爺,其實我…我想跟他一起闖蕩,不過好像不太好……”
“有些事,總要一個人經曆,你不如想,待他日相遇,他會不會叫你一聲大俠?”
爺孫倆一問一答著,閔寧心思起伏,黃昏日落下,層層疊疊的屋瓦泛著金光,那好似一條路,她的路。
這條路亮著,燙著,才剛剛開始。
“爺爺,我會離開這裡,然後回來,讓那混賬好好看看,我到底還是不是當年的閔月池。”
閔寧麵著那最高的戍樓,攥住了拳。
“……”
“爺爺?”
這句話喊出來時,閔寧側過臉,頃刻淚流滿麵。
沒有回應。
身邊空蕩蕩的,
不知不覺間,時候到了,爺爺已經…消失不見了。
鞭炮聲還在劈裡啪啦,閔府卻又重歸沉靜之中。
閔寧深深吸了一口氣。
爺爺走了,又要像以前一樣,世上又隻剩自己和姐姐兩個人了。
閔寧抹了抹淚水,長吐一氣。
除了姐姐以外,她再沒彆的親人了。
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刀,待發現不是無雜念後,啞然失笑。
她隨即想起了那個借了刀的家夥,嘀咕道:
“或許…還有半個沒算上?”
她不知道,
隻是看著那迎親的隊伍,怔怔出了神。
最後,她灑然一笑:
“管他呢,他不娶我,我娶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