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坤寧宮門外,朱常洛見到了李太後。
她還沒進去,等在門口。
一門之隔,坤寧宮內亂糟糟的。
深夜被喊醒的太監們在那裡擺駕。除了抬床,還有舉燈引路的,有備傘的,還要有太醫相隨。
皇帝畢竟是病重之中。
但最引人注意的,又是一人的慘呼。
“孫兒叩見皇祖母……”
“不要拘禮了。”李太後神情糾結,“扶祖母進去……”
“是……”
兩人在前,田義很懂事地在後麵壓陣,讓開了一段距離。
“如何是好?”李太後小聲問,“陳矩還在鄭府查,如今還缺些證據是鄭氏主使。”
她同步著最新情況,朱常洛的目光卻看向受責的那人:“是坤寧宮掌事?”
“……說緊要的,見到你父皇,怎麼說?”李太後不關心這個。
朱常洛卻止了步,站在了坤寧宮的台階下麵,抬頭望向夜幕中的宮闕。
“應當是母後為拖延時間,父皇遷怒於奴婢。”朱常洛帶著憂慮,“皇祖母,父皇起疑了。畢竟又不是不能在乾清宮養病,自可召母後或其餘妃嬪照料。深夜傳旨移駕,旨意卻久久不得暢行。”
他轉身看著李太後:“怎麼說,隻怕都無用。”
李太後聽他這麼說,繃了許久的情緒爆發出來,淚如雨下。
“我隻是一片苦心……大案既發,豈能不處置?”
“孫兒自知皇祖母苦心,可偏偏父皇剛得了風疾……”朱常洛直白地說出現實,“孫兒入夜前來探望時,父皇已在杖責奴婢,如今又杖責坤寧宮掌事。本就不能動怒,但父皇如今無法製怒……”
李太後的胳膊被他攙扶著,但一直在發抖。
“都是孫兒不孝……”朱常洛聲音多了些哽咽,“因孫兒之前頂撞父皇,今日父皇都不肯讓孫兒服侍進藥……這風疾,父皇隻怕也有些怨孫兒所激……”
李太後當時一片愛子之心,準備自己先擔起罪孽。
如今罪孽來了。
她當然知道也有白天裡佛堂中所說內容的原因,可這件事怨得長孫、隻能怨他一個嗎?
兒子剛醒時那個眼神,李太後又不是沒看見,又不是看不懂。
“……不能這樣說,他畢竟是你父皇,是你父皇……”李太後嘴唇哆嗦著。
“孫兒知錯。”
朱常洛知道她指的不是自己揣測朱翊鈞會怨他,她指的是眼下要做出的重大抉擇。
瞞不住,就要做好他發狂、再次中風之後的準備。
到時候,隻有李太後能主持大局。
李太後轉身捏住他的手,背都有些彎了,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般。
“真的沒法子再拖延一二,等你父皇龍體再好些嗎?”
朱常洛苦笑著:“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法子?若孫兒一直還住在景陽宮,那魏崗不見得有機會將那邪物放入孫兒書房……如今恰巧撞在一起,父皇又已下旨……”
李太後的眼神暗了下去。
她的背更彎了,緩緩邁出步去。
朱常洛上前要攙扶,李太後卻壓下了他的手。
“……諸般罪孽……信女一人承擔……菩薩恕罪……列祖列宗保佑……”
朱常洛站在台階下,看著她在獨自往上走。
而後田義越過了他,上前去攙扶。
殿門打開時,裡麵的燭光映出李太後的背影,朱常洛看到王皇後匆匆迎出來。
他輕歎了一口氣,撩起袍服先跪了下來。
今夜,恐怕就是變天之時了。
李太後保朱翊鈞坐穩了帝位,到了今夜,卻又要不得不親手把兒子推開。
她自然不想如此,可朱翊鈞那該死的猜疑和逃避不答應。
那確實是極為殘忍之事。
對李太後來說,那確實是罪孽……
……
朱常洛跪下之後沒多久,王皇後又惶恐地出來了,站在殿內外無所適從。
田義也已經下來了,跪在朱常洛身後。
他旁邊,還有一個鎖得緊緊的大盒子,那是與李太後彙合之後,從李太後宮中掌事的手裡接過來的。
子時早已過,又響起了敲更聲,麵前的坤寧宮依舊燈火通明,但其內是死一般的沉默。
過了一會,是王皇後湊到殿門聽了一下,而後又驚慌地走下來。
“田公公,母後宣你把東西呈入殿中。”
“臣謹遵懿旨。”
田義鄭重地舉著那個盒子,彎著腰走上台階。
王皇後卻沒立刻跟上去,而是站在了朱常洛身旁,咬了咬牙小聲問:“太子……到底是……”
朱常洛望著田義跪在了殿門前,隻見他先雙手把殿門撐開一條縫。
殿內的一縷光亮照出來,那個盒子被他舉著放進去時,顯得異常重要。
“……母後,父皇風疾,恐是皇貴妃巫蠱所咒,要嫁禍兒子。”朱常洛輕聲回答,“田公公手中,是奴婢們的供狀,陳公公還在鄭府搜查。”
王皇後身子微微一恍,聲音也顫抖:“還在……搜查?”
皇帝要移駕翊坤宮,那自然是不知道這事了。
朱常洛低聲咬牙切齒:“這妖婦,魅惑父皇也就罷了,父皇待她之優容連母後都比不上,沒想到竟如此狠毒!”
王皇後聽在了耳朵裡,神情恍惚。
“皇祖母一片苦心,隻想等父皇龍體康複之後再說,可……”朱常洛轉頭看向了她,“母後,皇祖母憐兒子,故一力去勸告父皇。如今要呈證物,看來是勸告無果了。今夜,隻怕難免天大變故。”
王皇後雙腿一軟,就有點要跪下來的意思。
“母後豈有過錯?兒子多年耳聞,今日親見。母後中宮之主,端謹慈孝,連外臣都知曉,夙稱優渥。”
朱常洛雙手虛扶,製止了她一同在這裡跪著候“罪”。
但他表達的意思,皇後應該會懂。
中宮之主,無大過,便無憂。
看著田義已經重新合上大門下來,朱常洛再說道:“母後,興許隨後皇祖母還有懿旨,還是先去殿門外候命吧。”
王皇後看了看他,抿緊雙唇點了點頭,不安地拾階而上。
過了一會,隱隱聽到裡麵有爭吵。
聲音不連貫的,自然是皇帝。
另一個雖壓低了聲音,但偶爾會帶哭腔喊皇兒的,自然是李太後。
在這恐怖的氣氛裡,終於是陳矩到了。
田義看著他問道:“可有所獲?”
陳矩點了點頭,看了看前麵跪著的朱常洛:“情勢如何?”
“太後娘娘在勸告,此前所獲……已呈了進去。”
“……陛下呢?為何會如此?”陳矩不安地看了看坤寧宮。
“亥時五刻,陛下降旨,定要移駕翊坤宮……”田義看著陳矩,目帶深意,“萬化,此處無人不忠,無人不慈,無人不孝。”
陳矩身形一震,卻沒說話。
“……那我去呈!”田義手伸向他側後方,“拿來!”
陳矩從鄭府和另外幾處得到的東西,田義拿了過去。
宮門外的錦衣衛提督成敬目露駭色,而後不由得望向那個在石階下跪著的背影。
事情是到了要對宮外動手時,田義和成敬才知曉。
現在新的證據呈到白天才剛得風疾的皇帝麵前……萬一……
朱常洛便看著田義再次走到了殿門前,聲音大了一些:“臣有要事請奏!”
他的背影和聲音都很堅定,朱常洛想起那樁被記載的事。
朱翊鈞下遺詔後又好了,要收回遺詔中所寫的撤除礦監稅使的命令。
田義先死諫朱翊鈞無果,又勸沈一貫堅持封駁,沈一貫猶豫之下沒有抗命。
據說田義痛罵了沈一貫一頓,吐了他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