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可得多給我點。”
男孩拍了拍廂壁,笑嘻嘻地翻上車,甩動韁繩。
幾分鐘前,梅森·萊爾成功搭上了一輛公共馬車。
自己逃離倫敦的希望之船。
今晚。
除了這個男孩,沒有任何人看見自己的模樣——也就是說…
隻要他死了。
沒準…
男人摘下帽子,扒著同往車頭的縫,兩顆血絲密布的眼球強頂著空隙裡鑽來的冷風,直勾勾望那駕車男孩的背影…
隻要他死了…
這不是很正常嗎?
倫敦城每天都發生這樣的案子。
也許是搶劫的,也許是情殺、仇殺,誰會花心思追查一個車夫的死因?
梅森·萊爾咧咧嘴,鮮紅色的信子掃過牙縫裡的肉絲。
他吧唧著嘴,食指敲打膝蓋,竟快活地哼起歌來。
有些事看似艱難,可隻要乾上一次,第二次就沒那麼艱難了。
甚至久了,它就將成為你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
梅森·萊爾認為這個辦法好用極了。
方便,簡單,不留一點麻煩。
這個男孩可以死在東區,也可以死在西區或者南區。
沒有任何人清楚他來了這裡,親手送走了一位屠殺者…
等等。
梅森·萊爾忽然想到一件事。
不對。
在殺了他之前,得問清楚…
“是啊,孩子。我怎麼能不多給你點?這夜太冷了——我記得前些日子都暖和起來了,是不是?倫敦的天氣就像女人的心情一樣多變。”
如果他想,就一定能成為對方的朋友。
梅森·萊爾自認有這樣的能耐。
車廂外傳來笑聲。
“太對啦,先生。您一瞧就是有趣的人。我前幾天已經準備換了厚大衣,至少走路能輕省點…”聽聲音就知道,這男孩的年紀不大:“我今天本來該在南區,誰知道轉了半個下午,也沒碰上個寬闊人…”
他邊說邊嚼著什麼糖,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恩者庇佑,教我遇上您了!”
梅森·萊爾假笑兩聲,又問:“我從沒注意過,孩子。雖然每天都要乘,卻從沒注意過——你們分了區?”
“我的朋友,先生。我和他說好了。”
男孩回答。
“他好活不斷,我可不能傻乎乎在那地方等了。”
梅森·萊爾揶揄:“所以你偷偷背叛了朋友。”
“‘倫敦不會虧待每一個努力的人’——話不是這麼說嗎?”男孩也逐漸打開話匣。他本來就是個健談的人,再加上梅森·萊爾有意引導,兩個人一前一後,車廂裡車廂外,聊得愈發火熱。
他們聊風月,聊謠言,大到政事,小到某個酒館裡新流行的臟話。
這孩子喜歡梅森·萊爾。
他穿得筆挺有致,卻不像那些用下巴尖兒看人的衣服架子。
“我得說,您是我見過最體麵的紳士了。”男孩嚷道。
他們正在離開密林。
梅森·萊爾靠著車廂,閉目養神:“是嗎?我這身可不算貴。”
“不是價錢,先生。”男孩說:“您願意和我講話,聽我講話——我是說,真正的講話,不是從嗓子眼裡哼出痰那樣的回答。”
梅森·萊爾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聲音卻更加親切。
“哦,那你可得給我少算幾個錢了。”
男孩大笑著說那可不行,除非您明天還坐我的車。
梅森·萊爾打趣說沒問題,但你又要背叛自己的朋友了。
“…那些衣服架子整天講著‘體麵、體麵’,可要我說,先生,最體麵的行為,不該是禮貌對待我們這些人嗎?”男孩發著牢騷:“要沒了我們,他們可要靠腳走路了。”
梅森·萊爾不屑。
這世界不到處都是‘你們這樣的人’嗎?
體麵?對一條狗?
這‘禮貌’隻會讓其他人覺得你瘋了。
也許是梅森·萊爾的沉默,男孩敏銳地察覺到了他那沒有說出口的不讚同。
“我清楚,您也覺著我們卑賤,可這不正能顯示出您的特彆嗎?我們的女王和大臣們都講過:‘同國家一起奮鬥’——先生,我們可是這個國家最堅實的車輪!大船的槳!鳥兒的翅膀!”
男孩十分自豪。
的確,如維多利亞女王所說。
若國家是車,他們就是車輪。若國家是船,他們就是槳。
‘總之不是人。’梅森·萊爾心中嘲弄。
對這天真的孩子,也對自己。
他這些年太清楚真相了。
在這個黑煙彌漫的血色之夜裡,他忽然有些感慨。麵對這個天真的,還沒有落進絕望窟窿裡的孩子,他那湧動的情緒撬開心靈的縫隙,免不了說上幾句。
“孩子。”
他歎氣。
“你見過鳥兒嗎?”
“當然…先生?”
“它們的翅膀,見過嗎?”
“誰沒見過。”
“努力奮鬥,能讓你變得像它們一樣長出翅膀,雙腳離地,騰空而起嗎?”
男孩樂了。
他不會像個評論家一樣在報紙上大寫‘詭辯!’
但他能聽出來,這話不對勁。
它沒有道理。
“先生啊,我說的是我們能做到的——努力奮鬥,成為大人物。您卻說了個鳥兒…再努力,誰能成為鳥兒呢?”
梅森·萊爾揉了揉快要凍僵的臉,多年來心裡積淤的泥炭陡然暴生出灼人的烈焰。
他有一股沒由來的憤怒,自心臟的每一次跳動而劇烈。
他哼了一聲,冷言冷語:
“孩子,你根本沒有弄清楚哪一樣更難。”
天真,愚蠢。
就像…
“我是不懂,先生。”男孩可不怯他,硬頂硬回道:“可我知道,我說的才是真實——我親眼所見,親而所聽。”
“有個大人物就能給我們這樣的機會——隻要我們好好乾活,忠誠,彆出錯。”
這可讓梅森·萊爾有些感興趣了。
大人物?
不會是個管理公共車站的巡街警吧?
“我們的…”
就在即將脫口而出的前一秒,男孩掐斷了話頭。
他沉默了幾秒,再沒了交談的興致。
“…總之我就知道。”
男孩嘀咕了一句,操縱著馬車轉向浮現燈火的街道。
梅森·萊爾撇了下嘴,扣下帽簷,伴著顛簸假寐。
出城的路很遠。
約莫四十分鐘…或一個小時,他才被叫醒。
昏昏沉沉的男人滿身大汗,做了個記不清的噩夢。
他被男孩推醒時,冷風已經快要鑽透他的長外套,喊著大病一場的口號向襯衫發起衝鋒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他不耐煩地揉著眼角,朦朦朧朧地燈火中,對麵座位上似乎有個人正把玩著黑亮銀環的手…杖…?
這不是那個駕車的男孩。
梅森·萊爾幾乎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瞬間抽出藏在內襯的匕首!
“誰!”
他驚恐萬分,生怕沒被警察抓著,反而被個劫匪剁了頭,窩囊的死在臭水溝裡。
不過當他看清對麵人的裝扮,這股子驚慌就徹底消失了。
漂亮的手杖可不便宜。
這也不是劫匪的…打…扮…等等,他好像見過這個男人。
“…莫裡斯先生?”
梅森·萊爾按了按帽頂,撐著板子坐起來:“莫裡斯?赫勒斯?原諒我,我最近煩惱纏身,您可千萬彆——”
“是柯林斯,萊爾先生。”那雙在黑夜裡格外耀眼的金眸靜靜盯著他:“羅蘭·柯林斯。”
他不等梅森·萊爾講話,起身率先下了車。
門外是一座籠罩在迷霧中的嶙峋建築。
還有那個立在一旁,垂頭恭順乖巧的男孩。
“替我向蘿絲說聲謝謝…”
“我知道她最近生我氣,”羅蘭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把兩枚硬幣塞進他的口袋裡:“當然,也得謝謝你們。”
男孩受寵若驚,忙掏著硬幣,試圖還給羅蘭:“先、先生!大人!我怎麼敢!我怎麼敢收您的錢,還值得您向我們道謝?!不不,不,我不能讓您——”
羅蘭豎起食指,輕描淡寫地按了下他的胳膊。
這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讓混跡街頭的男孩微微變色。
他可是被人稱為‘俊臉的騎士橋暴徒’,比起力氣,他自認為不會輸給這個…
這個…
這個漂亮優雅體麵的詞語匱乏到無法形容的棒極了的先生。
“大人?”男孩這回真的開始忐忑,腰也彎得比他的信仰更加真誠——對於這些孩子,或行走在血與泥中的人來說,力量,就是一個人最好的名片。
顯然征服這些人和征服一些久曠寡居的女士都需要同樣的東西。
“拿著它喝幾杯,算我請。”
羅蘭對他笑了笑,轉身掃過提著闊肚胡椒盒的仙德爾。
然後。
視線落在車廂裡,瑟瑟發抖的男人身上。
“有個人很想你,萊爾先生。您想念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