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萊爾不能繼續待在倫敦了。
他用光了‘機會’和‘時間’。
他親手毀了自己數年來的心血。
他當然知道自己沒瘋。
隻是命運沒有站在他的這一邊。
夕陽下的馬戲團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血霧裡。
灰卷發的男人戴著禮帽,夾著皮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常年有人修剪的草皮上。
身後是熊熊燃起的烈焰。
很快,泥球馬戲團‘失火’的消息將傳遍大街小巷——作為一個死在火場裡的主人,梅森·萊爾這個身份從此將成為曆史。
他可以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名字,花點錢買通小官員,搖身一變,成為萊爾·梅森或者什麼約翰·萊爾。
倫敦的一切無疑是失敗的。
但…
隻要有它。
梅森·萊爾抹了把臉上的灰燼,夾緊胳肢窩下的皮箱。
那裡麵裝著它的希望。
‘你應該多嘗試幾次,梅森·萊爾。’皮箱裡的聲音是那麼的歡樂:“沒有人能隻用一次成功。如果超凡的界限那麼好跨越,這世上到處都是儀式者了。”
‘我沒有辦法了!’梅森·萊爾低吼著,惡狠狠錘擊了一下皮箱,‘你教我殺光了他們!是你的問題!我本來可以不這麼乾的!’
‘哦,我可沒說過讓你殺了他們。’
錘擊的震蕩並不能讓一隻快樂的妖精感到害怕,相反,它開始有點厭惡這個所剩無幾的靈魂了。
‘我隻是讓你「製造」一些「瘋狂的靈魂」,梅森·萊爾,方式由你選擇。’
沒錯。
但梅森·萊爾認為,能使一個人瘋狂的事並不多。
他在哈莉妲身上失了手,還被那婊子養的逃了個沒影。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揮霍了——就在昨天,一夥黑皮找上了門,詢問那位女士是否來過馬戲團。
梅森·萊爾清楚這些人的辦事效率。
但再蠢的,也很快能通過銀行記錄發現自己在說謊:他們隻要篩選一下可能的範圍,搜查馬戲團的帳篷,審問那些畸形的怪物…
他就徹底完了。
他不得已,也隻好將這些‘孩子’當成了材料…
實在可惜。
他還挺喜歡他們的。
‘這不是很好嗎?’
妖精尖笑。
‘沒有人知道你還活著了,梅森·萊爾。那把火會將帳篷群燒個精光,什麼都剩不下。你可以改頭換麵,在我的指引——’
梅森·萊爾陰著臉:‘不是指引。’
‘啊,當然,是憑借你自己的聰明才智。’妖精順從改口:‘那麼,你打算帶我去哪呢?回到你最初成立馬戲團的地方?’
梅森·萊爾沒說話,低著頭,腳步匆忙。
他邊走邊撣自己身上留下的灰塵,用小刀切掉那些焦痕,儘量讓大衣更多接觸鼓蕩它的冬風,散去刺鼻的氣味。
他灑了半瓶香水,為了遮掩身上的血腥。
現在聞起來…
‘我要一個出城的機會。’
梅森·萊爾毫不客氣地開口。
他現在敢命令這隻妖精,正因為發現了它的‘弱點’——是啊,它渴望自己的魂魄,並且迫不及待,無比貪婪地渴望著。
但讓人發笑的是。
它沒什麼辦法從瓶子裡跳出來,隻要他自己不擰開瓶塞。
就隻能交易。
一次次的交易。
無能的小怪物。
‘當然,你總會獲得你想要的。’妖精果然願意:‘穿過右側小徑,到小路等上五分鐘,你就擁有這樣的機會了,梅森·萊爾。’
右側的小徑?
男人蹙了下眉。
左側的是大道,遠處就是公共馬車站。雖然走過去要半個小時,可絕對能得到一輛馬車。
右邊的小路…
馬車可不多。
‘我要離開倫敦。’
他強調。
‘哎呀,我怎麼不知道你要離開倫敦呢。’妖精嬉笑:‘我說的就是能讓你離開倫敦的路。梅森·萊爾,你要聽我的,還是,遵從自己的想法?’
梅森·萊爾腳步微頓。
也許…
不。
他明白妖精的意思了。
大路上的車站的確可以任他挑一輛最便宜、最老道的車夫——可這也無疑暴露了他還活著的消息。
一旦黑皮找上門,那些嘴巴比伎女裙帶還要鬆的貨色必然會把自己的行跡透露給他們——少不得落個‘頭發蒼白’、‘夾著皮箱’、‘神色慌張’的形容。
再不靈光的人也能根據描述猜出是他了。
那麼…再晚一點?等太陽落…
不行。
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重要。
梅森·萊爾聽著皮箱裡陰惻惻地笑聲,勾了勾嘴角。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聰明,已經能夠猜出這小怪物的想法了——沒錯,他得選擇那條小路,也唯有小路上罕見的車馬才能更好的隱藏自己的行跡。
最好隻有一輛車。
等那個幸運兒真正被查出來,自己早改頭換麵,不知在哪逍遙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儘可能的少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儘可能推遲自己被通緝的時間…
‘我當然會選小路。’
梅森·萊爾仰了仰下巴,腳尖一轉。
小路比起正路更要陰森許多。這裡少有人來往,那些有錢的吝嗇鬼也不願意花自己的錢,給其他人提供方便。
於是,這條路日益荒蕪。
當人類被自然排除在家庭之外,眼見的一切都將變得更加遵守另一種冷酷的絕對秩序:生命力頑強的到處亂長,沒腦子的蠢蛋吃生命力頑強到處亂長的,貪婪殘忍的吃沒腦子的蠢蛋。
鳥兒似乎在這裡脫離了整個循環,厚密的枯枝成網狀交錯,它們隻需要緊盯那些攀著樹乾而來的偷蛋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天敵。
梅森·萊爾凍得哆嗦,在一棵樹下不停跺著腳。
嘴裡咒罵著妖精。
‘已經快六分鐘了!’
‘如果你能給修表匠一個正確的價碼,我想,現在你的時間也該是正確的。’妖精嘲諷:‘他沒有把汗毛當成表針嗎?這更便宜。’
梅森·萊爾錘了下皮箱。
咚。
噠噠。
噠噠噠…
這是馬蹄聲。
他借著熹微的光線望去:小路儘頭,一輛馬車正緩緩而來。
坐在車頭的是個年輕男孩:他戴著常見的灰格呢帽,蜂黃色的寬鬆帆布褲,一件不知多久沒洗的粗布外套被塞得鼓鼓囊囊。
他倚著車廂,手邊放了一支煤油燈。
“孩子!停下!”
梅森·萊爾壓低帽簷,強行把那平日裡滑膩的腔調擠成了種尖銳的、需要兩條腿能死死並攏的人才可以喊的出來的怪聲。
“你有活了!”他嚷。
咯吱咯吱…
車輪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