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躡手躡腳地撥開帳簾。
他仗著自己矮小,慣常這麼乾了:沒一點動靜地鑽進誰的帳篷裡,偷偷拿走些零碎的玩意,然後,等到第二天,幫萊爾先生辦事的時候,到城裡賣了它。
他偷過毛怪的襪子,哈莉妲的戒指圈,雙頭姐妹的餅和一支不會走的懷表——他從不問這些東西打哪兒來。
也許是客人們落下的,也許是有人偷的。
管它呢。
安托這些年攢下不少錢,他從小就要比其他孩子聰明得多。
等攢夠了五鎊…
不。
也許三鎊。
他就偷偷離開馬戲團,找個鋪子做學徒,等過上幾年,用錢換個營生。
他有主意,和馬戲團裡的人都不一樣:他不是畸形的怪物,又怎麼能在這兒待一輩子?
老老實實給梅森·萊爾做仆人?
萬物之父。
那花孔雀可是個吝嗇鬼。
要不是他機靈,恐怕現在就和那丟了的黑皮女人一樣,兜裡半個子兒都沒有。
‘祝他喝酒嗆死。’
安托心裡嘟囔,腳尖壓軟了毯子,把頭塞進帳篷裡,東瞧西看。
奇怪…
他沒聽見呼嚕聲。
照理說,毛怪每晚的呼嚕聲可都不小。
‘奇怪。’
熟練的竊賊身體的每一寸都是棉絨和羽毛做的,不會發出一丁點聲音——雖然安托沒什麼做賊的天賦,可這些年下來,他至少足夠了解每一個成員的休息時間。
那個黑毛怪人不會醒著。
帳篷又沒什麼可撬的鎖頭。
他閉著眼睛都能——
嘰。
腳尖踩實的下一秒,他渾身汗毛都要立起來了!
有人把酒灑在了毯子上!
除了那幾乎要驚醒沉睡之人的響聲,徹底鑽進帳篷的男孩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混著威士忌的氣味——它撲麵而來,往身上每一個毛孔裡鑽。
男孩無聲地嘔了一下,死死攥著帳布。
理智告訴他,現在該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貪婪告訴他,該進去瞧瞧。
沒準有人醉死在帳篷裡…
馬戲團裡,除了波戴蓬姐妹,沒人敢招惹毛怪——安托認為他可藏了不少好東西。
尤其是,他還負責看管馬戲團的道具。
如果醉死了…
或者把自己掛在什麼鉤子上…
他就能偷偷帶走一些。
也許不必再等上幾年。今年,這個月,他就能徹底離開馬戲團了。
‘毛怪?’
他輕輕喊了一聲。
除了那空氣中黏膩的血腥在他指縫間拉出長絲,沒有任何活人回應他。
漆黑一片的帳篷到處都是壘高的木箱子,擋住了本該透過帳布的朦朧月光。
安托隻能憑著記憶,抹著箱子,點著腳尖,一點又一點的抹黑向裡探…
他碰到了飛鏢靶。
配套的鐵鏢。
一些嘩啦作響的彈珠。
抽屜裡的鑰匙,分不出作用的銅環,幾枚小麵值的便士。
安托並不用分清這些零碎的作用,隻要它們大小合適,能夠被放進口袋裡。
沿著木箱搭造的迷宮,兩個拐角,讓安托的兜子越來越沉。
腳下似乎也越來越濕潤了。
他打翻了一整箱酒?
“毛怪?”安托壯著膽子,提了提聲調:“梅森·萊爾先生有事找你。”
他弓著身子,背靠木箱等了一會。
依然沒人應答。
這回,安托敢確定,那渾身長黑毛的怪物必然是死了——他絕對偷錢買了酒,喝的醉醺醺,一頭栽在了什麼尖銳的地方,撞破了頭或脖子,讓血流的到處都是。
這悲劇隻發生在一瞬間,沒人能聽見他的喊聲。
大概,他也喊不出來。
安托幸災樂禍。
“你可倒黴了。”他掂了掂兜子,索性大喇喇地邁步向內。
繞過幾個‘箱牆’,就是毛怪的床——他用箱子將自己睡覺的地方圍起來,不僅擋風,還要比其他人的帳篷都要暖和…油燈在哪?
摸過幾口木箱,上麵卻隻有一些零散的金屬刀具。
用腳尖在黑暗裡探了探,滿地都是黏膩的嘔吐物。
他該走了。
‘可我還沒找著錢箱…’
安托自言自語。
他開始熟悉這不見五指的黑暗,對於未來的期待壓過了眼前的恐懼——這是個好機會。
沒人發現的好機會。
若等那吝嗇鬼來了,恨不得連滿地的嘔吐物都要斂走熬上一甕。
安托撇著嘴想。
忽然,他好像踩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會動的。
他嚇出短促的尖叫!
膝蓋一軟,跪倒在滿地汙穢中!
他的十根手指塞進了一些類似綿軟滑膩的東西裡,向前摸,還能碰到一個堅硬的…
那是皮鞋頭。
腳踝。
襪子。
長褲…
安托越摸越害怕,一股酷寒似的湍流刷過渾身糙皮。
他…
好像知道麵前的是什麼了。
一簇火焰在玻璃罩中被點燃。
露出張忽明忽暗的笑臉。
梅森·萊爾一手撥弄著指尖振翅的蝴蝶發卡,一手將油燈放好,拎起腳邊的黑色玻璃瓶。
他不知什麼時候坐在椅子上,不知坐了多久。
“我正找你呢,安托。”
他輕聲細語,瓶內響起叮咚的水聲。
安托張了張嘴,這難辯的場麵再讓他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失了語似的‘啊’了幾下。
接著。
一股冰涼油膩的液體,就順著他的頭頂灑下。
這氣味是…
不由安托多想,梅森·萊爾緊接著開了口。
“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們當做我自己的孩子,”他倒乾黑瓶裡的液體,隨手一扔,提著油燈起身,“我一直都把你們養的很好,對不對?”
他邁步繞過瑟瑟發抖的男孩,麵露哀色。
“可我現在遇了大麻煩,安托,我的孩子,”即便看不清臉,安托也能從聲音中聽出他的誠懇,“我沒成功…你說,我為什麼總沒法成功?”
“我做的還不夠嗎?”
他自言自語,晃著油燈,把裡麵的火苗搖得越來越寬。
“波戴蓬,毛怪,福曼斯——我了解他們的痛苦,是啊,我親手把他們帶回來的,怎麼能不了解他們呢?”
梅森·萊爾無比失落。
“如果成功就好了,安托。你說,他們明明都…哦,是啊,那樣你也就不必死了。”
“我其實還挺喜歡你的。”
安托驚恐回頭。
一支油燈斜著砸向了他的臉!
他下意識的閃躲,讓那脆弱的玻璃撞碎在木箱的包鐵角上!
哢嚓——!
頃刻間。
烈焰蔓延。
“不要命的貪婪鬼!那可是我花錢買的油!”
梅森·萊爾抖著衣角,縮著脖子,罵罵咧咧地逃出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