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羅蘭的辯解,歐德爾·戈迪恩信也不信。
說信是因為,仙德爾自醒來後,並未給教會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她直言自己愚蠢,被一隻木盒誘入夢境,輾轉於自己的記憶中無法蘇醒。
直到羅蘭天神般劈開灰暗,向她伸出拯救之手…
沒了。
就,沒,了。
曹他母牛麵綿羊眼的拯救之手!
這個女人通篇都在描述一個英俊非凡、正直善良且頭腦聰明的男人,描述他如何救自己於危難,描述他該披荊斬棘,受了多少苦,隻為拯救自己而來——
沒了!
戈迪恩聽著,聽著,越聽越像那些報紙上專門給貴婦小姐們看的、特殊定製過的故事:
嬌弱纖細身世悲慘高貴皮囊漂亮靈魂脆弱渴望自由的姑娘在高塔中等待一個白馬銀盔懸英俊勇敢談吐幽默為人正直家境殷實背景不凡的男人。
就像這段話一樣。
太他媽長了。
那是連載故事。
戈迪恩曾有幸和一位女性儀式者共事,而那位女士就常訂購這樣的報紙。
若褻瀆一點說,那故事裡的人,和萬物之父大差不差。
都沒法被人眼所見。
仙德爾·克拉托弗給出的答案就是這樣:
她話裡話外明示了自己的情感,對於拯救了她的人的情感。
與此同時,她又講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那夢境的,以及,有關五位至今未醒、未來也大概不會蘇醒的儀式者身上發生的事。
她什麼也不知道。
就像一滴不明成分的透明水珠,看上去很清澈。
可就戈迪恩的感覺,這姓氏不凡的女人怎麼看都有些不對勁…
仙德爾·克拉托弗。
加裡·克拉托弗主教的孫女。
這麼…
天真乖巧?彆開玩笑了,他們踏在相同的道路上。
所以戈迪恩信也不信。
信是沒有選擇,不信,也是因為沒有選擇…
誰知道夢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說嚴重點——最嚴重,就是這羅蘭·柯林斯殺死了那五名儀式者。
可即便如此,誰又能知道呢?
倘若羅蘭和仙德爾背後不是伊妮德·茱提亞,倘若沒有加裡·克拉托弗,這兩個人就得為那五個死了的儀式者負責。
現在…
他能說什麼?
歐德爾·戈迪恩終於明白之前伊妮德·茱提亞調侃自己的話了。
‘就像那幾個老東西不願和我見麵反而派你來一樣——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背負著什麼重任?’
他當然不會認為那些大人是不敢麵對伊妮德,不認為他們膽怯,隻是覺得,這案子實在麻煩,又不好解決。
“我隻能講你莽撞,無法給你定罪,羅蘭·柯林斯。”
歐德爾·戈迪恩清楚自己無法讓這個案子‘公平’了。
但他的誌向、理想和左右心臟與靈魂的天秤並不願輕鬆讓過這件事,他但願自己是盲人,可他不是。
“但我要提醒你,以及,你。羅蘭·柯林斯,仙德爾·克拉托弗。”
“你們雖然是執行官,但也同我們一樣,圍繞在萬物之父身邊,是祂的信徒,被輝光所拯救的羔羊。我希望你們能清楚一件事。”
“儀式者所擁有的,遠超凡人的力量,並不是你們踐踏規則的理由。”
這話非常重,遠超叮囑。
甚至像指責。
歐德爾·戈迪恩肅然沉聲,雙眼向伊妮德的方向偏了一瞬:
“有個良好的背景,強大的支撐,並非錯事。但我要提醒你們——這支柱並非永遠存在,而仰仗支柱妄作胡為的人,也丟了自己的道德與信仰。”
他不顧伊妮德在場,仿佛嚴密監視人的間諜般盯著他們,直言不諱:
“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是一名同樣低環、但出身卑微的儀式者遭遇這樣的狀況會是什麼下場——”他說。
“羅蘭·柯林斯將會受到接近瀆神之罪的刑罰,而你,仙德爾·克拉托弗小姐,倘若這姓氏沒有一名受人尊崇的主教,你也該為自己的冒失、五名前途廣大的儀式者的性命而背負沉重的、此生難以洗脫的罪惡。”
“你們很幸運。”
“但丟了些道德和信仰。”
羅蘭悄悄打了個哈欠。
由於當眾像鱷魚那樣張嘴不禮貌,所以這隻是一個‘悶哈欠’——非常不爽快。
有點類似於身體上的即將,即將,一直即將卻沒法迎來結束的感覺。
他靜靜聽著,沒有出言反駁戈迪恩的指責。
他甚至認為對方說的沒什麼錯——從他的觀點和身份出發。
就像理事們熱衷於給那些漂亮的男孩女孩灌酒,然後拎著、抱著他們一塊享樂、共赴天堂——這在他們看來是恩賜,也沒什麼問題。
人都有喜歡爭論對錯的時光,而在濟貧院裡生活的孩子們,這段時光非常短暫。
不過,有人可並非出身濟貧院。
“哦,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戈迪恩先生。”
仙德爾捋了下鬢發,提起水壺,注入細頸瓶。
“您在指責我們,借強大的背景為非作歹——即便這惡事是救人性命?”
“我們無法清楚,如果沒有羅蘭·柯林斯插手,那五名儀式者是否會活下來——也許他們能。”戈迪恩眯了眯眼:“如果他們能,那當然是羅蘭·柯林斯的錯。”
“當然,克拉托弗小姐。如果不是你的冒失,就根本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你難道沒有一絲愧疚嗎?那可是五條活生生的性命,他們因你而死。”
如果沒有羅蘭插手?
死的人會更多,醜陋的怪物。
仙德爾溫婉一笑,提起細頸瓶。歐德爾以為她要服侍自己,將瓷杯向前推了推。
然後。
就眼睜睜看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給羅蘭倒了一杯茶。
戈迪恩:……
深深吸了一口茶香。
“那不是‘因我而死’,先生。”少女雙手捧著茶杯,那張幼嫩的未熟臉上儘是天真與乖巧:“那是‘犧牲’。先生,難道聖十字這些年,沒有哪怕一個救人的任務嗎?”
“我們救了人,死了儀式者。難道要對那些幸存者說:懺悔吧,罪人。我們為了救你,死去了三名隊友——難道我們要這樣說嗎?”
“那不是因誰而死。”
“他們隻是犧牲。”
“難道聖十字這些年,就沒有哪怕一個因冒失而出現的任務嗎?我們是指望愚昧的凡人不愚昧,還是要指望邪惡的邪教徒不邪惡?”
“每一次,我們都要告訴幸存者,誰因你而死嗎?”
仙德爾不徐不疾,就像眼前緩緩上浮的水霧。
“至於您說的‘背景’…”
“當然。”她朝戈迪恩溫柔一笑:“倘若我的爺爺,倘若我的審判長,倘若兩名高環儀式者還不能讓我擁有特權——戈迪恩先生,我和那些泥巴裡撿麵包渣的下等人有什麼區彆?”
“我倒是想問。”
她說。
“派去拯救我的五名儀式者,其中有背景不凡的人士嗎?”
“不會全是由某些人特意挑選出來的,沒有背景,與高層關係不佳,屬於‘能夠接受的損失’那一類人吧?”
仙德爾天真地望著戈迪恩,像孩子一樣講話:
“您正直的戒條不該隻抽打我,也該時常向上揮舞,抽打那些更該被鞭笞的人…”
“恐怕屆時,您就不敢了…”
仙德爾停頓片刻,掩唇輕笑:“我,是不是小看您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