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休·柯林斯幻想過無數種見到雅姆之後的畫麵:
比如他們談什麼,自己該怎麼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穩重與淵博,如何透露他‘有存款並且很多’,用什麼辦法表達自己對她的欣賞——之類種種,包括另一個可能,老柯林斯都想到了。
那就是:
雅姆·瓊斯並不像她信裡表現的那樣優雅、善良、溫柔,而長相,也不如羅蘭所形容的——
‘所有人都認為雅姆漂亮。’
即便出現這樣的情況,老柯林斯都想到該怎麼處理,怎樣不讓所有人尷尬的,輕飄飄的處理它。
你瞧。
再博識的人也會不慎滑倒。
老柯林斯現在就是。
他從沒想過,自到了福克郡,到了這破鎮子——自己竟他媽隱形了。
一個叫「狗牙」的酒館。
除了亂糟糟的交談聲作為背景,主調全來自他和蘿絲之外的兩個人。
“你在倫敦過得好不好?哦,是嗎?”
“你瞧你又瘦了…工作順利嗎?錢夠不夠用?我知道,我說了不要你寄錢…我都給你攢著呢…”
“是啊,倫敦很棒…空氣不太好?”
“是不是比我們這裡要臟多了…”
“你穿的有點少,羅蘭,忘了小時候怎麼生的病?”
“你為什麼不先通知我?”
“你交了不少朋友吧?你…讓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又不注意受了傷?”
“你平時吃多少?你得多吃點。和我說說,你昨天吃的什麼?車上有給你準備嗎?你平時幾點睡覺?早上起床呢?”
“你…”
你你你。
全他媽是羅蘭。
老柯林斯像個皺巴巴的核桃仁,賭氣似的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斜著那個金眼小子。
不過。
雅姆·瓊斯…
真不錯。
歲月給了她額外的恩賞。
——對於老柯林斯來說,他不大喜歡莉莉安這樣,年輕姑娘‘輕浮的漂亮’。
他喜歡雅姆,喜歡她口中和信中的經曆,溫柔的文字和每個符號之後的淡然。
她臉上的確有時間走過的痕跡,但那並未讓美褪色,反而更加吸引一個想要獨占的,用強有力的胳膊攬起她那一揉就化了的肩膀,把她往自己心裡攬。
是啊。
他們通過不可思議的法子,交流出了不可思議的感情。
她會怎麼看自己?
“咳咳。”
老柯林斯借故咳了幾聲。
三個人紛紛扭頭看他。
“…這兒的啤酒不錯,再來點威士忌,怎麼樣?”
雅姆·瓊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忽視了這位‘筆友’。
於是,撩了下頭發,邊呼喚人給他上幾杯特色的,邊柔聲介紹:“福克郡沒什麼值得去的好地方,柯林斯先生,但啤酒的確不錯,還有這個,新來的款式,我看男人們都喝,玻璃瓶的。”
“看來您果真對酒有著不凡的研究。”
研究個屁。
他平時喝點威士忌,劣質的桶啤,哪兒算得上什麼研究。
此時此刻,中年男人忽然發現一個問題:
也許,雅姆·瓊斯是信裡的雅姆·瓊斯。
但普休·柯林斯,並非信裡的普休·柯林斯。
他或許附加了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以至於現在變得格外緊張和惱火。
惱火於自己的愚蠢。
這張嘴該縫上。
“…我說實話,這算不上什麼研究,女士。我,我就平時…”老柯林斯撓撓頭,實話實說:“羅蘭清楚,我很少醉醺醺,隻是每晚飲上幾小口助眠。”
雅姆·瓊斯溫柔地注視著眼前局促的男人。
他和信裡一樣。
愛吹牛,大包大攬,卻又在一些事上絕對坦誠,直言不諱。
他厭惡那些半吊子,假裡假氣的,卻又著實讚同她的言論:優雅的,不意味非要虛偽。
他有許多想法,年輕人的,說起來羞恥的,但在信裡,他毫不吝被這樣評價,一股腦都告訴了她。
“您可和信裡有些不同,”雅姆看著他,柔聲道:“您比我想象的要英俊。”
羅蘭‘哦’了一聲:“所以,你之前以為會有頭熊來和你見麵?”
蘿絲實在沒忍住,笑得像個野姑娘。
“羅,蘭,柯,林,斯…”普休·柯林斯咬牙切齒,臉上卻還得維持那副‘得體’的笑容——有點驚悚。
“彆這麼說話,”雅姆拍了拍他後背,又看向斜對角的女孩。
野姑娘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是範西塔特。莉莉安·蘿絲·雪萊·範西塔特,女士。我是羅蘭的…好朋友,嗯,對…我,我陪他來,順路去看看家族的生意。我是雪萊家的繼承人,我識字,最近正一點點接手家族生意…”
羅蘭托著腮,在唯有她能看見的方向做了個口型:
撒謊精。
少女攥了攥桌麵下的拳頭,笑容燦爛:“我瞧您優雅溫柔,如此才能教出羅蘭這樣體貼的紳士。您可能不清楚,我們在倫敦一起工作,還合夥租了鋪子,弄了個小產業…”
小產業?
雅姆自然好奇。
“咳,沒錯,小產業。”老柯林斯開始打配合:“一種妙極了的香水,瓊斯女士。我不邀功,也不能這樣說——但偶爾,我是說,偶爾,我的確和羅蘭談過一些——”
“比如哪一種草和花瓣湊在一塊,能榨取出更好的、保留更長久的香氣…”
老柯林斯昂首挺胸,卻又一臉‘這不是我的功勞’的模樣。
“沒錯,瓊斯女士,柯林斯先生出了許多主意。但也得說,其中少不了羅蘭的天才想法——我?我隻是執行,作為一名忠實的、堅信他天才的合作夥伴,我是執行他的想法,並且,保證整個環節裡,沒有人使壞。”
蘿絲說。“我得保護羅蘭,也保護這個天才般的計劃,我做的‘微不足道’,女士。”
蘿絲和老柯林斯視線交錯時,彼此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了相同的東西。
羅蘭暗暗翻了個白眼。
一個隻聽說過這‘產業’,然後每天仍擺弄自己那些草藥;另一個則打著合夥人的幌子,每天隻在店裡呆上二十分鐘,就再也找不著人。
要說對「不老泉」付出最少的,就是他們倆了。
“真的嗎,羅蘭?”
雅姆聽完一臉驚訝,轉過來問他。
此時。
兩道強烈的視線不約而同指向羅蘭。
‘你知道該怎麼說,小子漂亮臉。’
羅蘭想了想,在兩人緊張的注視中,摸到桌上那支少見的瓶裝酒——推向自己的叔叔。
“他們說得沒錯,雅姆。如果沒有這兩位的幫助,就沒有「不老泉」。”
提起這事兒,羅蘭顯得有些興奮,拉了拉雅姆的手臂,雙眸失焦。
“不僅這樣,雅姆,我告訴你,叔叔不僅這樣,他許多好招數都沒來得及告訴你呢——關於酒?那可鮮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他甚至能憑借手指和玻璃瓶口的寬度,瓶內的濕度和酒液晃動時的殘留,知曉酒體是否上佳或…劣等。”
雅姆臉上浮現一抹狐疑。
某種許久沒有過,但她十分熟悉的感覺,又漸漸回來了。
“是…是這樣…嗎?”她猶豫地望向老柯林斯。
這時候,怎麼能退縮?
被筆友注視的男人搓了搓兩隻大手,一臉驕色。
這威士忌看著就不怎麼好。
說用手指有些過分,但他絕對能嘗出好賴。
“當然,就像羅蘭說得那樣。”
普休·柯林斯揚了下腦袋,打開手掌,示意雅姆盯著:他把玻璃瓶裡的部分酒液倒入空杯子裡,留下一個瓶底的量,然後,將食指塞進瓶口。
粗大的手指左扭右扭,鑽的罵罵咧咧。
但最終還是進去了。
“唔…”
他晃了晃,還假模假樣編造了個理由:一種特彆的法子,倘若用手指塞著,再用另一隻手,輕輕彈一下瓶身。
配合瓶底酒液。
許多不良的酒,就該暴露了。
聲音不同。
都是經驗。
“這並非完全正確,女士。但要我說,目前還沒失誤過——雖然這和‘品酒’無關,但至少也是一種有意思的辦法,對嗎?”
雅姆愈發覺得自己那‘熟悉的感覺’並沒有出錯。
她想當眾給羅蘭兩下,或擰鑰匙一樣擰他耳朵。
但他長大了,這不能當眾做。
“…先生。”
“我告訴你吧,實際上沒什麼難度。我通常不這樣做是怕毀了喝酒的氣氛,您知道,我對威士忌…”
“柯林斯先生。”雅姆提高聲調。
“我對威士忌就像對草藥…女士?”
“您的手指。”
“哦,手指,是的,實際上用個棍子也行,”老柯林斯勾了勾穿過瓶口的胖指頭,咧開嘴:“有點不體麵。”
“不,”雅姆揉了揉額角,無奈:“我是說,您,該怎麼把手指,拿出來?”
倏然一靜。
普休·柯林斯愣了幾秒,接著,下意識拔了一下。
沒出來。
憋住氣,‘嗯——’的再拔一下。
還是沒出來。
那聲拔出手指的‘啵’,就像萬物之父——你多希望祂能現在保佑你,祂就有多不可能現在保佑你。
此時,他身旁的蘿絲兩手按住臉蛋,用儘渾身的力氣把自己的臉往後腦推。
眼睛和嘴巴都拉的老長。
再看羅蘭。
他倒做了相反的動作。
兩隻手按住後,用儘全力把它往鼻尖兒搡。
就成了個滿臉褶皺的雞嘴。
兩個人相同的地方是——如果你聽不見那一聲聲的‘吭哧’,就肯定發現不了,他們在笑。
笑得像死去的母親突然當眾複活一樣高興。
普休·柯林斯:……
甩了甩‘長’在食指上的玻璃累贅。
像個永遠陪它的隨身武器。
透過玻璃,那根食指已經漸漸超過自己的其他兄弟了。
我…
我他媽要揍死你。
羅蘭·柯林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