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死了,我就是孤兒。
她沒說我是哪年哪日生,隻常吼叫時稍微透露:‘在我最倒黴的日子裡有了你。’
人們喊我:爛魚的女兒。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直到我聞見母親的裙子)。
打我記事起,就和她住在一棟灰撲撲的三層小樓裡——像蜂巢一樣,到處都是女人,以及,每晚才抵達的男人。
每個人都可能是我的父親,每個人都不是。
一些‘姑姑’和我聊得來,她們喜歡我的卷發和綠眼睛,時常說這兩顆眼睛如她們手指上的綠寶石一樣昂貴——‘你要珍惜這對兒,以後啊,就躺著,睜著眼,無論多疼,都這樣看著他…那才叫人欲罷不能。’
‘他’?
有個叫彼得的先生偷偷塞給我兩便士,要我幫他瞧瞧,他後背上長了什麼——但母親沒讓我和他進屋,還罵了他半個小時。
梅裡斯姑姑死於一個月前,當時,臥室裡的爛魚味濃極了。
姑姑們花了幾個便士,委男人用被子將她裹了又裹,順著樓梯搬下去,就像扔一件壞了的家具。
很快,她的房間就有新的姑姑住進來了。
‘我什麼時候能有自己的房間?’
我問媽媽。
她溫柔地告訴我:‘很快了。’
我不知道房間裡每夜發生著什麼。
母親給我講了狼人的故事,她說,這些男人和銀月下的狼人沒什麼不同。
——她為了確保我相信,還數次讓我守在門外,聽她大喊:
‘他的牙又大又尖!’
我害怕尖牙傷害我,告訴母親,能不能再等幾年,再等等,再讓那狼人們咬我?
母親同意了。
我的母親叫莉莉安。
她死於疫病,或狼人的‘尖牙’,或環頸的鞭子,或胸口灼燒後的煙痕。
總有一個吧?
我猜。
後來,母親死了,我成了孤兒,跟著姑姑們生活。
也是這段時間,我發現——我好像和其他人不同。
我能悄悄溜進任何一間屋子,不被其他人發現;我能從廚房堂而皇之地拿走一些麵包和蔬果,然後無辜地看著男女們相互指責;我隻要用手摸,就能摸出姑姑們將硬幣藏在了裙子的什麼地方——
我能拿走,而且,不被她們發現。
和我住在同一個屋裡的姑姑說,這是個絕對不凡的天賦:她有見識,長得漂亮,頭發像綢一樣柔軟光亮。
‘你該好好運用伱的天賦。’
她說完後的幾個月,每晚,我都會為她偷來吃食。
相對,她則給我講樓外的‘世界’——
真正的世界。
比如,冒煙的工廠,車夫們的娛樂,昂貴到令我不敢置信的首飾和我從未見識過的河流、航船。
‘世界多姿多彩,對嗎,姑姑?’
我問。
然而她卻一點興趣都沒有,垂著眼告訴我:
‘和這裡沒什麼區彆,親愛的。’
‘沒有區彆。’
怎麼會沒有區彆呢?
我不再躲在門外了。
我藏在櫃子裡,每當狼人來的時候,就藏在櫃子裡。
姑姑不敢、也沒法揭穿我。罵了幾次,也就任我去了——這一年,我才知道,男人不是狼人。
雖然他們多數也毛絨絨的,凶狠、狂躁,但少部分還是能講些話,也願意聽姑姑說話的。
其中一位,我實在覺得善良。
他穿著黑色的禮服,頭頂的帽子很高。
第一次來,和姑姑談論了茶和蛋糕,一些我聽不懂的精致話——他腔調是那麼溫柔,溫柔到令我都覺得:倘若有這樣的人,誰不願隨他而去呢?
每個空閒的夜晚,姑姑摟著我,問我,或問自己。
她說:
‘我該走,還是不該走。’
我不知道,但若讓我選,我肯定想要這樣的父親。
‘不是父親,你這個傻瓜。’姑姑嘲笑我,捏我的鼻子:‘是男人,不是父親。’
男人和父親,又有什麼區彆?
我反問。
於是她不說了,翻過身,盯著窗外的月亮。
那先生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樓裡的姑姑們漸漸熟悉了他——威廉先生,我記得是這樣稱呼的。
但他每一次隻來姑姑的屋裡,從不去彆人的。
後來聽說了我,竟還給我帶了幾次蛋糕和軟糖塊。
‘你的姑姑是這棟樓裡最美的女人。’
威廉先生時常這麼對我說。
我覺得他說的沒錯。
後來。
姑姑終於下了決定。
‘我要走了。’她攢了許多錢,在一口上鎖的小箱子裡。
金光燦燦的硬幣堆,我不清楚那是多少。
她抓了一小把給我,塞進我的兜裡:‘彆去任何一間屋子了,親愛的。跟我走,或者找個夜裡,偷偷離開——你想跟我走嗎?’
我從小沒離開過這棟樓。
外麵的世界?
我有點猶豫。
姑姑沒多勸,看著我,歎了好久氣。
‘可不是我不帶你走。以後,彆怪我,親愛的。’
她讓我收好那把錢,蓋好後,把箱子交給威廉先生。
他要先把姑姑的錢存起來,然後,等下個月,找個機會,雇一輛馬車,接她離開——離開這鎮子,甚至這個國家。
他說了一個地方,我記不住,據說要乘船才能到。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
三個月四個月。
我再也沒見過威廉先生,這位適合做父親的男人。
姑姑也變得越來越奇怪——她主動要求更多的工作,並且,每個夜裡,都牢牢勒緊我的脖子,在我耳旁小聲嘀咕著什麼。
她有時候會朝月亮發呆,或突然將茶倒在自己腦袋上,脫了裙子,闖進其他人的房間笑個不停。
我有點害怕她,但除了我,也沒人管她了。
我每晚會偷吃的給她。
但她總吃的滿身滿臉都是。
女人們怕她,男人們也怕她。
漸漸,她沒了工作。
有一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從哪弄來這麼多油——她要我去地窖找她藏的寶貝,趁這空,就點燃了被子。
她裹著著火的被子,闖進其他人的房間。
很快,整棟樓都著火了。
木頭被燒斷,砸死不少人。
我分不清她的屍骨,也沒辦法把她埋到哪裡去——沒有人接收這棟樓裡的任何人的屍體。
不潔之人,唯有火焰來淨化。
她叫蘿絲。
——我在地窖裡藏了整整兩個晚上,直到有人闖了進來。
她像個巨人,又像一堵令人安心的厚牆。
‘一個孩子。’
她說。
‘你真走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衝她傻笑。
‘你會點什麼?糾纏男人?還是彆的?比如…’
她摸了下我的臉。
——我下意識躲避,又習慣性地摘下了她指尖一枚尖銳的戒指。
她好像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像看見什麼寶貝一樣高興極了。
‘跟我走吧。’
她說。
我沒有辦法,不得不離開這安全的世界。
‘跟我走,我帶你到外麵的世界瞧瞧。’她接過我遞來的戒指,戴上後,向我展示手指上其他尖銳。
這拳頭快要趕上我的腦袋了。
‘我會給你一個新的人生,孩子。’
‘隻要你按我說的做,我就讓你活得比之前好。’
我隻能同意。
她說她叫安妮。
安妮·範西塔特。
“你想起來,自己叫什麼了,對嗎…蘿絲。”
嘭——
潮濕陰冷的木屋裡。
少女狼狽摔在泥地上。
她抱膝蜷著,任由回憶在大腦裡奔跑。
一些片段閃過。
還有眼前淺金色的——或許唯有她能感知到的,那條淺金色的觸須。
‘安妮…’
我是莉莉安·蘿絲·範西塔特。
是莉莉安,是蘿絲,是範西塔特。
是…
密卷之路的學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