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日持久的黑暗之後,迎來的是更深邃的黑暗。
故事裡可不是這樣講的。
蘿絲沿著小路,手指劃過牆壁上的厚灰燼——這裡曾是象幫的據點,也是最初的姐妹們的家。
後來,越來越熱鬨。
也越來越有‘家’的感覺。
如今天降塵埃,蘿絲一個人漫步於此,滿目隻見瘡痍。
這裡空無一人,多數炸死在數日前的遊行中,少數頭也不回地逃了命。
還有一些被審判庭捉住,反抗或不反抗,最終都被活著投入了烈焰。
她站在這裡。
能聽見遠處喜悅的頌歌。
那是市民們歌頌聖誕將至,亦是對昨日保護了市民的警察們的讚揚。
蘿絲高高仰起頭,望向陰霾天際。
《伊甸經》裡的天使被地上的凡人用燃火的箭矢射死後,變成了一捧捧灰燼落下。
大地上布滿陰影。
每個人都是婊子養的。
男人們脫胎而出,舔著鑲金絲的流蘇肩章,撓著自己臉上破了的膿皰,大聲唱著‘我愛這世界’;
女人們挺著八個月的孕肚,渾身泛著腐臭,在幾個男人身旁邊笑邊問‘誰做我孩子的父親’。
這個世界和她從小見識到的一模一樣,毫無改變。
是一把鐵錘,每日都從天落下,重重砸她。
隻要她彎了腰,向每個不該受尊敬的鞠躬。
‘我討厭這個世界,羅蘭。’
少女掌心朝上,試圖接住那雪一般下落的灰色塵埃。
然而落到掌心的,隻有另一隻手。
一身教服的黑發青年披著風衣,圍著黑棕交雜的蓬鬆狐狸毛圍巾,發尾在冬風中飄蕩。
“我們該走了,蘿絲。”
羅蘭看她慢吞吞轉了過去。
然後,俯下身,捂著臉,抽泣起來。
莉莉安·蘿絲·範西塔特和羅蘭不一樣。
後者的寂靜長夜終究迎來了拂曉,他不止擁有一顆太陽——雅姆·瓊斯,妮娜·柯林斯,普休·柯林斯,伊妮德·茱提亞,切莉·克洛伊…
他不止擁有一顆太陽。
而蘿絲卻從未見過日出。
鑽石安妮並未照亮過她的世界,可如今,有個人卻告訴她:那無形的太陽,由始至終都不曾遠離你。
她大腦混亂,像剛長出乳牙的孩子一樣總想發狠似的咬點什麼。
她痛恨著自己,卻又不知該痛恨什麼地方。
羅蘭靜靜聽著她發泄。
他宛如一尊身織黑色長羽的雕塑:蒼白的皮膚,蜜色的雙眼,鬢發打著卷。在深沉暮色中寧靜地望著於雕塑旁抽泣的女孩。
她或許是丟了糖,或許是丟了母親。
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這兩者都令她足夠痛苦。
“如果我愛的人在地獄。”
羅蘭輕聲開口。
“那麼,我就絕不會前往天國。”
他拉著她的手,用力把她扯了起來,扯進自己的懷裡,埋進那禦寒的軟毛圍巾裡。
“你打算去哪,我的莉莉安,我的朋友。”
耳畔唯有含著羞怯的嘟囔。
“…你這個瀆神者。”
她推開羅蘭,反複念著‘朋友’,凝視那泓金色的潮汐。
“我們是朋友。”
“當然。”
“伱說過,會幫我。”
“當然。”“…我要海曼家付出代價,羅蘭。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蘿絲平靜說道:“我見那海曼家的兒子,能屈指彈碎匕首——我不會讓你冒險,我更不會自己去乾那送死的蠢事。”
“羅蘭。”
“想個辦法…”
“幫幫我…求你。”
“安妮…”
“安妮不能就這樣死了…”
“這世界上…我再沒有彆人了…”
她碎念著,魔怔一樣陷入了一個無法脫出的循環。
一個竊賊,能用‘天真’來形容嗎?
那要看和誰比。
在羅蘭看來,莉莉安·蘿絲·範西塔特的確足夠‘天真’。
她可以巧妙的用手中薄如蟬翼的刀片割開褲袋或皮兜,悄無聲息竊走她想要的東西;她靈活柔軟的像貓,能翻上她想去的任何高處,鑽進她想去的任何房間——哪怕那縫隙令所有見到的人搖頭。
她不知道自己擁有多大的本領,掌握著足以讓自己不必再為生活發愁的能力。
她天真的奢望自己的母親或姐姐或主人,奢望這多重身份合一之人能庇護自己,同時,庇護她心中那幼稚無聊的幻想——象幫,一個由落魄失意人組成的‘家庭’。
一個不必再受風雪的永有陽光的福地。
可實際上,象幫根本不是‘家庭’。
無論什麼時候,那裡都隻能有一個名字:
罪犯聚集地。
她雖然認可自己的身份並時常掛在嘴邊調侃,可羅蘭卻從未見她敢用利刃切斷任何一條鮮活的生命。
她外殼是無法無天的危險分子,可被殼子裹著的,隻是個天真無知的、還未長大的愚蠢孩子。
所以。
等她沐浴鮮血,才驚覺血液腥熱。
這樣天真的人,早該淹死在泥裡。
沒有人會願意幫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廢物。
除了瞎子。
「羅蘭。」
嗯?
「我不得不提醒你。」
「以你現在的水平,對上高環儀式者,就等於赤手空拳挑釁一頭饑餓的棕熊或平原上暴怒的母獅。」
我當然不會選最蠢的方式。
羅蘭想。
海曼家。
這些上等人恐懼什麼呢?
恐懼失去權勢和那金燦燦的東西。
「小蛋糕確實挺可憐。」
「說實話,我有一些蘇月的記憶,或許能幫上你們的忙——那種不需要到儀式者麵前作死就能‘懲戒’這些大老爺們的法子。」
「但我有點猶豫。」
「蘇月記憶裡的辦法…」
很難?
「不,恰恰相反。」
「但我不知道該不該教你,羅蘭——因為這東西…至少在蘇月的記憶裡,這玩意兒可害死了不少人。」
羅蘭不說話,靜等著烈焰搖曳。
片刻。
「算了。」
「反正…你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對吧?」
憑空浮現的火焰凝聚成顆顆字符,向觀賞者描繪出一幅幅地獄中的故事。
「我認為,無論哪條曆史——隻要還有人類,這法子就永遠行得通。」
羅蘭盯著眼中燭火,不由喃喃:
故事很有趣,扳手。
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他咧開嘴。
“蘿絲。”
羅蘭指向西麵,燦爛笑容仿佛流淌的粘稠蜜液,緩緩撫平了那如根須般深裂的縫隙:
“我找到讓他們痛苦的辦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