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晉陽之後,段韶便直返井陘。此番返回晉陽,讓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幾分,尤其皇帝想要讓他歸鎮晉陽、以及想要退位讓賢的言辭,更加讓他心內頗有不安。
眼下對於北齊而言,威脅最大的自然是在戰場上不斷推進的魏軍,如果不能逼退魏軍、扭轉局麵,一戰亡國都未可知。可是很顯然在皇帝的心目中,還有一些問題同樣、甚至更加重要。
如果不是皇帝那一番退位讓賢的表演,段韶還沒有清晰的意識到這個問題。眼下敵軍步步緊逼,晉陽都已危在旦夕,還講什麼另擇賢君?
無非是自己過往做的惡,如今成了揮之不去、折磨自身的夢魘。當年文宣敗績而遭逼宮,而今戰事上的節節敗退,也讓皇帝心中警惕拉滿,畢竟他最清楚自己這個位子怎麼來的。
做出那樣一番表演,要麼是在試探段韶是否真有這樣的心意,要麼就是暗示對其心存不滿的勳貴們自己已有讓賢之意,讓他們稍安勿躁,還是以應對外敵為先。無論是哪種心思,都是不合時宜的心機。
離宮之後段韶再細細思忖,皇帝之前相召並想留其鎮守晉陽,怕也不是單純為的應敵,而是斛律光之前稍有麵忤,使其想要將段韶召回以維持一個內外平衡。而在此之前,段韶可是因為未預遼陽兵諫而被排斥在晉陽之外,這內外身份的轉變倒也奇妙。
不過好在魏軍所施加的壓力實在太大,讓皇帝也乏甚心術運用的空間,縱然有什麼心思的流轉,也仍要遵從事實的需要。
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後,段韶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他竟因敵軍入侵化解了一場內部的傾軋而感到慶幸!可是隨著井陘方麵最新消息傳來,很快他就連苦笑都笑不出了。
原本段韶還打算途中轉道八縛嶺上巡視一番,可是前後兩萬餘眾自土門關大營出戰的消息傳來後,讓他心中大為震驚,也來不及再赴彆處,加快速度晝夜兼程的返回土門大營中,見到眾將後便當即沉聲道:“眼下情況如何?”
高長恭率軍出戰已有多時,傳回的戰報卻並不樂觀,萬幸段韶總算是及時返回,也讓眾將心內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而聽到其人語氣不善的詢問情況,其弟段孝言便忙不迭開口說道:“啟稟錄王,此番出戰皆蘭陵王任性所為……”
聽到段孝言急於撇清自己的關係,段韶有些不悅的看了這同父異母的弟弟一眼,轉又望向自己兒子段懿說道:“你說!”
段懿忙不迭將段韶離開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講述一番,而段韶在聽完後眉頭頓時便皺的更深,口中冷哼道:“李伯山是何等強敵,我難道未告爾等?鷹鷂搏兔尤需全力一擊,爾等何者狂徒,竟欲以半眾勝之?營士自出、先失於慎,不以全力一擊,複失於勇,焉能不敗!”
“這、這……先時所見隻是敵之彆部,並無全盛軍容,錄王行前有囑,某等才未、才未……”
段懿等人聽到這訓斥聲,一時間也都緊張不已,低下頭去不敢去看段韶那憤怒的眼神。
段韶緊皺著眉頭,腦海中快速思忖著對策。他此番返回晉陽之後,又從皇帝口中得知了一個重要的情況,那就是幽州刺史斛律羨將率東北數萬師旅自太行山北的靈丘回防,屆時可以嘗試自肆州南北雙向夾擊西魏與突厥聯軍。
想要執行這一戰術,則就尤需保證晉陽周邊不會再出現新的更大的威脅,這樣晉陽方麵才能派遣足夠師旅北進,井陘的防守自然是尤為重要。
所以段韶此番返回井陘之後,也是打算繼續堅守不出,隻要能夠將河北魏軍阻攔在太行山東麵,如果斛律光兄弟能夠配合默契、發揮出色的話,晉陽方麵是能夠出現好的轉機的。
可是現在將近一半的師旅已經被吸引出了土門大營,以李伯山之縝密歹毒,如若土門這裡無作策援的話,這些人馬能夠平安返回的可能微乎其微。哪怕土門這裡仍然固守不出,驟失一半兵力對士氣的打擊也是致命的,所以眼下段韶也是不得不救。
“傳令諸營,全軍備戰!”
稍作沉吟後,段韶便即刻下令道,旋即他又望著高陽王高說道:“此番出與賊戰,戰事必然凶險激烈,後路安危亦不可忽略。平都近日頻有告急,請大王且引所部前往陽泉鎮守策應。”
高陽王高官任趙州刺史,本來不算是段韶的下屬,隻是在魏軍攻奪鄴都之後,河北諸方響應其勢,高因恐受襲,索性便率部奔赴土門與段韶彙合。
段韶自知土門軍眾擅自出擊之後,將陽泉駐守軍眾調來五千隨其一同返回土門,這會兒便安排高前往陽泉駐守。
相較於井陘出口的土門關,陽泉還地處後方,無疑要更加安全一些,高沒有多做猶豫,當即便點頭答應了下來,並又向段韶抱拳說道:“強敵入侵,國運艱難,幸有錄王等忠勇柱臣守衛社稷。分彆在即,唯祝錄王此行能夠痛快殺敵、凱歌高奏!”
段韶聽到這話後眸光先是一黯,旋即又變得明亮起來,向著高重重點頭,然後便拱手作彆,轉身出帳巡視營務。
此時滹沱河北岸也傳來最新的戰報,雙方參戰將士都對峙於真定殘城之中,在此之外則暫時未有新的變故發生,至於繼續向北查探敵情的斥候則因路程遙遠的緣故,仍然還未返回。
段韶先行率領五千精騎離營北行,途中看到還有許多正向土門大營而來的定州民眾,他略作沉吟後便吩咐道:“不許這些定州士民來就大營,皆驅往滹池南岸安置。”
旁邊部將未解其意,但見段韶神情冷峻嚴肅,便也不敢多問,連忙點頭應是,然後便分遣部眾執行此令,除了將還在途中的民眾勸返之外,就連之前那些已經靠近土門大營歇息下來的,也都再次向北進行驅趕。
此時的真定殘城中,在經過一番激烈的交戰之後,雙方將士也暫時分開,各自據守殘城中一片區域內。城中那些建築殘骸之間,到處都橫陳著戰死將士的屍首,既有齊軍的,也有魏軍的,放眼望去幾乎見不到一片閒地,足見剛才戰鬥之慘烈。
高長恭率領所部軍眾位於城池的西南角落,他正扶刀而立,瞪眼望著對麵十幾丈外的魏軍陣隊,口中大口喘著腥熱的氣息,左肩甲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若非他乃是軍中上將、甲防精良,加上親兵們營救及時,之前怕是就要被敵軍那名勇猛不遜於他的小將砍殺陣中。饒是他性格勇毅,回想剛才交戰情形時,也不免心有餘悸,那種差之毫厘的死亡威脅,任何人都難以忽視。
饒是他入城悍不畏死的廝殺一通,但仍然未能扭轉之前猝不及防所形成的劣勢。儘管城中齊軍數量更多,但仍然處於被壓製的狀態,最直觀的表現就是眼下陣隊仍然處於分散狀態,並沒有完整的聚合起來,甚至還有千餘名齊軍軍眾被魏軍包圍在其中,眼下抵抗交戰聲越來越弱,不知是已經放棄了抵抗,還是已經被全殲。
城中巷戰短兵相接,反應稍不及時便不免要遭受壓製、死傷慘重。尤其這座鎮定殘城要比普通的城池更加殘破雜亂,難以進行大軍團步陣交戰的布置,往往都需要小股戰隊進退廝殺。
這並不是齊軍的長項,尤其是六鎮鮮卑軍眾,他們的戰爭經驗更多的來自於騎兵野戰,步兵交戰的經驗也有,但往往都是開闊地形的大軍陣會戰,諸如河洛邙山之類。
至於魏軍……高長恭又想起了當年銅之戰中,魏軍在銅水北岸所布置的那些車陣,依靠有限的障礙物進行小股精銳戰陣交戰,這似乎是魏軍最擅長的戰法。而真定城中那些看似雜亂堆放的建築殘骸,在今日這場交戰當中,似乎也起到了當年那種車陣的效果。
難道魏軍之前在破壞真定城的時候,便已經將這殘城預設為日後的一處重要戰場?
腦海中生出這個念頭後,高長恭又環顧這城池一遭,心中不免更生寒意。
真定城所在不當險要,魏軍當時也是很輕鬆便將之攻克下來,但卻用了比攻城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破壞城池,當時土門大營中眾將隻當這一舉動是挑釁與發泄,可是在親身經曆之後,高長恭才發現這是在一馬平川的滹沱河北岸製造了一個有利於魏軍發揮的戰場!
但就算是魏軍有此深謀遠慮,也要有蠢人一頭栽入進來啊……
想到這裡,高長恭心中更加沮喪。因為平原王的告誡提醒,他對魏軍並沒有心存輕視,也一直在密切關注著其北麵援軍的情況,但魏軍舍棄上萬戰馬隻為儘快把將士投入戰場作戰的做法已經讓他倍感意外,更讓他感到驚詫的卻是原來陷阱一直都擺在他的眼皮底下!
當然,如果沒有那上萬名魏軍將士以驚人的方式投入城中作戰,這陷阱也難稱為陷阱。可是現在……
高長恭又望向被魏軍隔離在遠處的其餘部伍,由於部眾被分割各處,他也不清楚剛才戰事當中具體戰損多少,但心中卻閃爍著一個不敢深思的念頭,那就是如今城中己方兵力還占據優勢嗎?
不過此戰也並非沒有收獲,就在他們雙方交戰的同時,留在城外的齊軍軍眾已經將魏軍遺棄在外的戰馬大部分收集了起來。上萬匹戰馬的斬獲不可謂不可觀,尤其讓此城中的魏軍喪失了機動力,如果眼下再有足夠的兵力入城廝殺,全殲這一支魏軍並非夢想!
可是,土門方麵會做增援嗎?而且,魏軍費儘心機在此布置的一個戰場,難道真的就技止於此?須知高長恭前後往這座城中投入了兩萬多名將士,外間僅僅隻有兩千多後備徒卒,如若魏軍再有一支人馬及時抵達,後果將不堪想象!
這種充滿了未知莫測,越努力似乎就會踩入敵人陷阱越深的感覺,實在是讓人倍感無助。
往年高長恭也有與魏軍交戰的經曆,但都是作為偏師部將執行主將的決定,如今才是他真正的獨當一麵、自己製定戰術並作執行,但這感覺卻非常的不好,仿佛有一根縹緲無形的繩子牢牢的牽引著他,越進取越被動。如今的他已經不知道是要繼續硬著頭皮堅持下去,還是趁著眼下還未徹底的沉淪及時抽身,又或者走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