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李泰心內的吐槽,當陸通在將這玉冊奉上的時候,心情也是大為忐忑。
局麵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中外府如果不做任何讓步,是很難妥善解決彼此間的矛盾。而他此番率隊南來進行交涉,任務就是要在儘量付出更少代價的前提下解決這一矛盾。
原本按照他們之前所商討的計劃,這一份冊命是起碼要在談完那六萬大軍的歸屬問題之後才會交出,以免李泰得寸進尺的索求更多。
但是陸通等人來到江陵實際了解一番之後才發現,如今江陵這裡的局麵遠比他們所想象的要好得多,而李泰對他們的態度也比預想中要更加的強硬,如若他們不先作表態,那麼會談很可能都難以繼續下去。
當然陸通提前交出他們這一方的重要籌碼,也是有著自己的考量。很明顯眼下李泰對於江陵這裡的局麵有著絕對的控製力,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局勢該要如何發展,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李泰的一念之間。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再斤斤計較、細言利弊,隻會讓彼此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生硬,也會讓對話變得更加具有對抗性。不如乾脆放棄這些過於理性的糾纏,而是從彼此之間的恩義切入,用不失溫度的感性視角來進行交涉。
陸通雖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但最終效果還是要看李泰作何反應,因此在交出冊書之後,陸通便瞪大眼認真觀察著李泰的神情變化。
李泰抬手將那包裹冊書的錦帛又重新合攏起來,旋即便將此物隨手撥在了一邊。陸通見到這一幕後,心緒自是一沉,為李泰請封王爵已經是中外府能夠做出的最具和解誠意的表態,如果李泰仍然不肯接受,那就意味著其人必然所圖更大,彼此間便再也沒有和解的可能,一場內戰再也無可避免!
李泰很快就將思緒從這玉冊上收回,轉又望著陸通說道:「綏德公既然坦誠相待,那我便也將心事與公暢言一番,言中或有逾越,也請綏德公能夠包容我的無狀。」
「卑職等恭聽王教!」
聽到這話後,陸通連忙又垂首說道。
聽到這個新稱呼,李泰嘴角不易察覺的顫了一顫,旋即便又正色說道:「此番前後府令有失協調,於我雖然未為大擾,但近來也一直在思索,原本一直內外和諧,為何今次陡生糾紛?
中山公、魏安公等入境之後多有出格言行,而他們各自也都遭懲戒,或謂是我挾私怨以報複,這固然是偏頗之言,但也不免讓人疑惑,以私害公、公私混淆者究竟是誰?
巨女乾當世,使我國家痛分東西,而今東麵賊勢更張、竟然欺天竊命,這就難免會令世道之內的看客暗生狂想。幸在宇文大王定力超凡,未為邪言蠱惑,仍然從容運計。
但參天之木亦難免腐枝並生,以私計淩於國計,以私欲乾於世情,所以有失博大穩重、亂命暗生。受擾者絕非我一人,但我亦知宇文大王視聽英明、不久必悟,是故並未急於內諫,而是仍然專情於事,以圖後報。」
陸通聽到這裡,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也不免在心內頗生認同。他身為宇文泰的心腹,對其近來對人對事的態度轉變也是頗有感受,隻是不敢像李泰表達的這麼直接。
簡而言之,北魏分裂成東西兩家之後,西魏雖然立於貧弱,但每每還能以弱克強,硬扛住來自東麵的威逼壓力。宇文泰作為西魏的實際首腦,自然也在心內對標東魏的高歡。
如今高歡已逝,就連兒子都換到了第二茬,而且也已經成功的代魏自立。宇文泰心內當然也是暗生焦慮,其目的和訴求變得強烈起來,一些行為較之此前自然就會發生轉變。而與荊州軍府和李泰的矛盾爆發,就是這種轉變最直接、猛烈的體現。
相對於急於家天下的宇文泰,毫無疑問李泰的做法更加迎合眾
願。其人並未急於舉兵內向、發動內鬥,而是仍然以開拓為先,為做大他們這塊餅而繼續努力,而不是急於踢人下桌。
但當思緒流轉至此的時候,陸通連忙又在心內暗暗告誡自己,不敢再繼續深入聯想下去。
「公等今日攜命而來,讓我心知所計無誤,我與宇文大王此心仍有相知之處,共獎王室、不忘初心。知己相得,令人愉悅!所以我接下來要借綏德公轉奏之事,想必也能獲允。」
講到這裡,李泰又拍拍案上那撥在一邊的玉冊,旋即便又說道:「綏德公亦應知我,時至今日我已非舊年倉皇歸義之少年,不患功業不彰、勢位不顯,江河之間頗傳薄名。然舊者功勳豈是一人能就?時至今日,所憾者唯麾下諸得力之士仍多寂寂無名,此眾徒卒前事未酬,我又有何麵目驕立前班?」
既然要搞新字頭,那自然不能光顧著自己一個人的名位爭取,兄弟們也都需要共同進步!
陸通聽到這話後便又欠身道:「此事行前中外府亦有所論,隻因此間露布捷報尚未入府,軍機詳情尚未得知,故而一應封授諸事無從處置。請大王放心,江陵此戰寰宇矚目,隻待大軍凱旋,凡所有功之士必然儘得封獎!」
李泰聽到這話後便又笑起來,這就是問題所在了,老子隻要接受這一名位,那就說明我就是跟宇文泰沆瀣一氣的一路貨色了,可問題是宇文泰有的權力我還沒有啊!
大王的名號叫著好聽,可我卻再也當不了大魏純臣,結果實際的權力卻沒有跨越式的增長,老子以後還敢不敢出門去釣魚?
「綏德公所言,其實我也頗有所慮。隻不過江漢之間自有邊情所在,諸事皆難同於中外府事一概而論,辨之不清、審之不明,我今忙於軍務,餘者全都無暇處理。若有綏德公這般精熟中外府格式典故之人入此來為我僚長,尚可諸事厘定,詳奏上府。但今軍府拙吏一旦筆錄有誤,便可毀百士之功,豈不惜哉?」
他又望著陸通說道,同時口中長歎一聲:「我雖然出掌戎旅,但國中要事也有耳聞。前者華山公因言遭毀,雖是咎由自取,但也不免讓人扼腕。府兵之所編創,我亦深與其事,自知關西父老守業心重,貿然長以鎮邊必然難免眾怨沸騰。然則此事本就無涉都畿六坊,六坊暴徒恃此行凶,亦絕不可姑息縱容,若我具表言事,必請嚴懲凶徒!」
陸通聽到這一番話後,神情也是變了又變。楊寬這一件事內情如何,那真的是懂的都懂。雖然事情本身過於敏感,誰也不好深論下去。
但如果李泰拋開府兵外駐的問題不談,專就六坊禁軍行凶一事進行詰問,估計作為領軍將軍的尉遲綱是很難獨善其身的。
但除此之外,李泰言語中所透露出來的另一層意思也是讓陸通頗感驚喜,他連忙開口發問道:「大王同樣覺得關西府兵不宜久駐於外?並不認同華山公前所進奏?」
李泰聞言後也不掩飾自己的態度,直接點了點頭。
楊寬串聯關中士流搞什麼府兵外駐,完全就是其人自作主張,並沒有跟李泰進行過充分的溝通,而這也並非李泰所希望的。這本質上就是在借中外府和荊州軍府發生矛盾、交流不暢的時候搞的投機行為,讓李泰頂住來自中外府的壓力,他們則發動關係搶奪府兵的控製權。
就算宇文泰不搞這一出,李泰也不可能被楊寬所綁架。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將這六萬府兵長期留在此間,沒有這個必要、而且代價也比較高。
這六萬府兵他捏在手裡,隻是作為跟宇文泰交涉的一個籌碼,並且削弱關中的軍事力量。
至於他自己本身就擁有組織很紮實的荊州軍,如果真要把這六萬人馬強留下來,那會對荊州現有的軍需、民生等經濟秩序造成巨大的衝擊。而眼下李泰卻並沒有一個穩定
的外部環境去調整、適應這些劇烈的變化。
李泰心裡清楚,他跟宇文泰之間的對峙不會持續太長時間,而一旦宇文泰不在了,如今的關中已經沒有一個眾望所歸的軍事領袖帶領群眾來對抗自己,眼下的中外府也很快就會土崩瓦解。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再瞪眼跟宇文泰就這六萬大軍的歸屬糾纏不休,那隻是加劇內耗。所以這六萬府兵撤回關中也是理所當然的,隻不過要按照具體的軍事情況,分批撤回關中罷了。殺個高敖曹的獎賞都能分批給付,大軍一直撤到宇文泰離世有毛病?
所以說溝通真的很重要,在中外府方麵看來,這六萬大軍的歸屬可以稱得上是中外府與荊州軍府之間的核心矛盾,但卻沒想到大局為重的太原王根本就沒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刁難中外府。
「大王當真、當真國士也!怪不得、怪不得眾位督將都對大王仰慕不已,豈止是因為大王韜略驚世,更因為這恤眾仁心啊!」
陸通愁悶許久,卻發現最擔心的一個問題根本就不存在,一時間甚至都有點喜極而泣之感。
然而李泰卻隻是微微一笑並不說話,你的問題解決了,我的呢?
積壓在胸口處的塊壘陡然消除,這爽快的感覺簡直讓陸通飄飄欲仙,臉上的笑容都滿溢出來,但他也知道眼下不宜得意忘形,接下來的交涉則就需要更加的小心翼翼,儘量以不觸怒這位太原王為主。
雖然說李泰本身並沒有要將這六萬大軍扣留不遣的想法,但人的想法可是時時刻刻都在變的,如果因為自己等人在交涉過程中冒犯了李泰,致使影響到六萬大軍順利撤回關中,那他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一念及此,陸通望向李泰的眼神更顯謙卑恭敬:「大王前言邊情不同,此事的確不可不慮。隻不過卑職久疏邊務,一時之間也難有良策進獻大王,未知大王有何高深見教?」
他自然不會把李泰說的讓他入府擔任長吏的話當真,況且荊州軍府本來不就有一個長史長孫儉,現在直接搞得裡外不是人,陸通當然不想重蹈長孫儉的覆轍,所以還是先請問一下李泰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靠譜點。
李泰聽到陸通發問後便也認真思忖起來,他本來就執掌東南的軍政大權,讓宇文泰把皇帝給自己送過來建個南魏,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也隻能退而求其次,把此邊的人事權也抓在手中。
以後武關以南的官員任免、軍功獎賞等等,也就不再麻煩你們中外府,老子自己就辦了。兄弟們要進步,在我這裡就可以。
「關中路途遙遠,此邊獎功罰過若事事皆需奏請,難免諸事積案,不利於彌合此邊人情。所以我想奏請朝廷暫專此邊封拜黜陟諸事,以便能獎罰便宜、宣威興治。當然,若所事有失得體,我也會恭待宇文大王降書問責。」
除了人事權力之外,李泰對於此邊的行政構架也有著自己的想法,索性一並將要求提出來:「前者荊州軍府所轄人地漸繁,單憑軍府一處製裁已經漸有不支。如今合肥先得、江陵又拓,人地諸事更加繁瑣,同樣也需要分而治之。此事近日我也會共群屬商討一番,形成定計之後再奏朝廷。」
陸通聽到這個要求後,眉頭先是微微一皺,待察覺到李泰向他望來,便又連忙舒展開來,點頭說道:「大王所計確是有理,卑職一定將此意原原本本的奏告府中。宇文大王本就有意將東南諸事儘付大王,封拜黜陟亦在事內,此事想必不會有什麼疑難。」
旋即他便又說道:「如今歲尾將至,關中群眾隻聞江陵大功,卻仍未見逮獲。如若能夠趕在年前報捷,使我國中士民同歡,誠是大善!」
李泰聞言後便點頭說道:「此事我亦有計,且以武安公李顯慶引梁氏君臣先行入關,待到朝廷後令下達,此間人事得以妥善處置
,諸路人馬自可陸續凱旋!」
他現在手裡掌握的籌碼有不少,最便宜的無疑就是梁帝蕭繹。
就連梁王蕭詧都因是受西魏冊封、李泰可以留之在此以梁王名義專斷諸事,但蕭繹這個亡國之君則就實在用處不大,用其招降都效果甚微,索性就先送入關中,讓大家先樂嗬樂嗬。
至於說後續人員的遣返,那當然就得一步一步的兌現約定。眼下中外府和宇文泰在他這裡信用有點破產,主打就是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