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本來應該嚴肅且壯烈的事情,結果因為參事的雙方非比尋常的關係,使得氣氛突然變得古怪起來,有了向鬨劇發展的勢頭。北齊使團突然發起襲擊,留守於此的南梁軍士們倉促應戰,極短時間內便傷亡十數人。留守在此的領軍胡僧祐自是羞惱不已,但他也知道皇帝陛下是希望在此兩國之間合縱連橫、通過各種外交平衡手段來獲取利益,並不希望徹底得罪哪一方。因此儘管胡僧祐滿懷憤懣,也不敢真的下死手圍攻,當聽到李捴喊出手下留情的時候,他便著令軍士們將這些齊人在寺廟門前包圍起來,不再下令進攻。齊使那裡本來也是滿懷壯烈,結果打起來之後才發現情況判斷有誤,這看似不大的寺廟中居然駐守著這麼多的甲兵。行動既已暴露,而且敵眾我寡差距明顯,再繼續拚殺下去也隻是無謂的犧牲,特彆在見到南梁軍士對他們並沒有要趕儘殺絕的意思後,這最後一絲拚命的理由也沒有了,於是便都紛紛棄械。李捴看著門外人群中的崔瞻,欲言又止,他鄉遇故知誠是一喜,但若是眼下這樣的場景,那就確實不如不見,完全沒有任何的喜悅可言。眼下這場合明顯也不適合敘舊談話,於是李捴便抬手微微向崔瞻打了一個手勢,然後便抽身退回了寺廟中,以免再這麼對望下去彼此更加尷尬。江陵皇宮中,皇帝蕭繹還在與一乾重臣們商討明日該要如何安撫魏使、又如何回應齊使,卻沒想到他這想要左右逢源的念頭已經要落空,人家雙方使者早已經乾起來了。當胡僧祐派來的使員入告變故之後,蕭繹臉色頓時變得鐵青,那怒火閃爍的獨眼瞪得跟個小燈泡一般,拍案怒吼道:“欺人太甚,當真欺人太甚!魏使驕狂,妄圖以絕交迫我,齊使放肆,竟於我城中行凶!全都該死,統統該死!我梁家廟堂,豈是這些凶徒匹夫的樂園!”突然發生的變數頓時將他心中擠壓的怒火都引爆出來,他之所以費心儘力的在這雙方之間交涉斡旋,確是存在著私心的考量,但又何嘗不是因為體恤天下士民百姓的緣故?一旦諸方貿然開戰,無論勝負如何,承受代價的總不會是那些廟堂上的決策者,而是行伍中的士卒、鄉野間的百姓。戰火一旦蔓延開來,又將民不聊生。他數年苦心孤詣的終於平定國中的叛亂,所麵對卻是一個民生凋敝、殘破不堪的社稷,委實不忍再將兵禍播於人間!可恨這雙方的使徒,一個比一個更加的囂張放肆,一個比一個更加的不識大體,皆以行凶弄險以為能,全然不體會他這王者仁心!心情極度憤懣之下,蕭繹也不打算輕易放過此事。略加沉吟後他便開口說道:“速將齊使一行押送州府圈禁起來,不得命令,不準供給飲食!另齊使一行何以抵達東城寺、又從何處獲取到的甲杖器械,全都徹查清楚!此夜當直巡街的城衛,齊使寄宿之家,統統不準放過!”然而他剛剛下令完畢,旁邊便有人小聲提醒道:“齊使入城寄居是豫寧侯家。”豫寧侯便是裴之橫,這個爵號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南梁君臣的美好願景,隻可惜如今豫寧不寧他們也說了不算。自從發生王琳部將湘州叛亂之後,蕭繹也意識到需要注意和下屬大將們的互動方式了,不可再像往年那般動輒打罵責罰。河東裴氏本非江陵舊屬,侯景之亂發生後淮南又漸為北齊所奪,裴之高無所歸從才帶領部眾來到江陵聽命。如今裴之高雖然已經病逝,但其諸弟與門下子弟俱當壯年,更兼有數萬部曲,也是一個需要慎重對待的國中名族。蕭繹聽到這話後神情不免一滯,他並不是不知道此事,隻不過剛才怒火上頭一時間隻想著問責遷怒、卻忽略了這個問題。此時眾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不好出爾反爾,於是便又冷哼道:“裴氏又如何?裴公勇毅,不與齊人合謀,但卻難保家奴暗通齊使、亂我法度!”說話間他便著令王僧辯之子、侍中王顗持其手令,率領一隊禁衛軍旅前往裴之橫宅上,嚴查宅中奴仆可與齊人勾結行凶。齊使這邊相關人事安排完畢之後,魏使這邊也不能忽略。雖然魏使入城後便開始鬨彆扭擺譜,但在這次變故事件中也是屬於受害者一方,因此蕭繹在想了想之後又望著王褒說道:“請仆射代朕前往撫問魏使,並請暫引魏使入仆射邸中居宿。明日再於邸上集聚眾同僚設宴為魏使壓驚,一應用物禁中給出。”發生這樣的情況,其實由他出麵來安撫魏使更好,但他卻不清楚那魏使眼下是何心情與想法,如果他在禁中設宴但對方卻拒絕出席,這無疑就會讓他大大丟麵子,所以還是讓王褒代替自己出麵先作投石問路比較穩妥。王褒聞言後便站起身來垂首領命,旋即便退出廳堂,帶領隨從們和一隊禁軍往城東寺廟而去。此時的寺廟外,一眾業已棄械的齊人已經被先一步到來的使員帶領前往州府而去,領軍胡僧祐則仍留駐在此,未敢懈怠。一直等到王褒持皇帝手令抵達此間,胡僧祐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總算把這燙手山芋送出去了。旋即他便隨同王褒一同入內,勸告李捴不要再任性固執。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是大出李捴的預料,在與劉廣德商討一番後,他也終於點頭同意離開寺廟,跟隨王褒一同前往其家中暫住下來。王褒自知李捴與李大將軍關係非凡,對其也是極近款待。旁的不說,他在江陵這座家宅除了地皮是皇帝蕭繹所賜,剩下的無論廳堂翻修還是宅中家人飲食用度,都多受來自沔北的饋贈。再加上心中的慕強想法,哪怕皇帝並不表態公款報銷,他也一定得讓李大將軍的堂兄賓至如歸啊!這一通熱情禮待下來,當李捴在王褒家客舍中登榻入睡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到了深夜時分。好在這一夜剩下的時間再也沒有什麼意外變故發生,李捴得以一覺睡到大天亮,很是神清氣爽。他這裡剛剛起床,一直守候在外的王家仆人便忙不迭的前往通知主人。王褒也是起了一個大早,正按照皇帝陛下的要求吩咐家奴發放請柬,邀請城中清貴朝士們來此做客。當得知李捴已經起床時,王褒又連忙趕來問候並陪伴李捴一起共進早餐,可謂是禮數周全。當聽到王褒講起午後的宴會安排,李捴也並沒有多說什麼。昨日說今天要離城而去,那也是刻意作態,沒有搞清楚南梁和北齊在密謀什麼,他當然不會離開。尤其昨晚還不明不白的遭遇齊使行刺,行刺者中竟還包括崔瞻這麼一個可以稱得上是至交親友的人,這些事情也都需要等一個結果。講到上陣殺敵又或躬親政務,南梁這些朝士們或還心存推脫,但是對於吃喝宴會之類的活動那是來者不拒,尤其還是招待來自沔北的大金主,那自然就更加高興了。儘管宴會安排在了午後時分,但上午就有賓客登門造訪了。畢竟昨夜皇帝吩咐王褒的時候不乏朝士在場,到了今天便不請自來了。王褒並不清楚李捴意趣如何,隻是從其昨日入城以來的態度判斷這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所以對這些主動湊來的客人也並沒有拒之門外,而是全都留了下來,希望當中有人能夠恭維招待好李捴。等到午後時分,王褒家客堂賓客們已經是坐的滿滿當當,看到這麼多客人到來,他又不免有些擔心李捴會不會覺得有些吵鬨,心懷忐忑的邀請李捴登堂落座,偷眼觀其談笑風生、喜笑晏然,這才鬆了口氣。李捴並不是一個孤僻內向之人,相反還很是擅長人際交往,並且記性頗佳,並不隻是儀態風采出眾,昨日那般姿態是事出有因,今天便不需要再繼續甩臉子,反而要多表現出友善的一麵、從而與恣意妄為的北齊使者形成反差。所以在雙方眾人全都有心交好的情況下,今天這場宴會的氛圍也很是不錯。李捴今天的表現不說有沒有跟他表弟崔瞻之間形成反差,反正跟昨天的自己是挺反差的。或因有了之前的印象,今天李捴彬彬有禮的態度落在南梁眾人眼中那是加倍的和藹,讓人如沐春風一般,其風采氣度也獲得了在堂之人的一致好評。趁著宴會氛圍正好,李捴也趁機提出希望在場時流向之引見姚僧垣的請求,言語中難免涉及到李大將軍將有嗣息的事情,於是便又獲得在堂群眾的一致恭喜。隻不過如今姚僧垣在江陵也並非白身,梁帝蕭繹對於下屬雖然動輒打殺懲罰,但對自身的健康還是很負責的。在姚僧垣這名醫抵達江陵不久便授任其為大醫正並兼散騎常侍,近侍苑中,並不能隨便踏出國門。內苑中的皇帝蕭繹也一直在關注,很快便也得知了李捴所提出的這一要求,一直繃緊的心弦不免略微一鬆,忍不住便笑語道:“既然有所求我,那事情還有轉機。李伯山折節聯姻其國鎮兵之家,遂得以名族之後而掌六鎮之兵,這嫡嗣對他而言想必非常重要,所以才厚禮延請國外名醫。若我據此與之謀求夏口諸鎮,不知他該作何應對?”“陛下,此計萬萬不可啊!哪怕不遣姚散騎北去,也不可據此要挾。姚散騎即便不行,也無阻李伯山得嗣。但我若據此脅之,則結怨深矣,不異刀兵加之!”留直朝中的尚書右仆射張綰聽到蕭繹作此盤算,忙不迭開口勸說道。蕭繹聽到這話後訕訕答道:“戲言而已,我國家金甌全否,豈可脅人胎中小物以獲周全。隻不過魏使太過倨傲,使我心懷不悅,豈可輕使姚散騎!”蕭繹正自心煩於不知該要如何安撫險些遭遇刺殺的魏使,當得知對方有此需求的時候,於是便想著憑此反製對方,重新拿回對話的主導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