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陳元康講起高澄開具給自己的條件時,李泰頓時也打起了精神,倒不是真的想重返東魏,隻是想聽聽自己在這個東魏二代目眼中究竟價值有多大。
人在世道中的權勢地位和價值究竟如何,是需要一個綜合性的判斷,而來自敵人的評價則就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等到陳元康講完東魏的價碼之後,李泰眉梢不由得一揚,心中暗歎高澄不愧是後三國最強二代之一,麵對這錯綜複雜的局麵果真是懂的啊,而且想法很大膽,作風很激進。
要搞清楚高澄開出的條件誠意和價值究竟有多大,得看看東魏一貫以來對於歸義降人以及需要招降的對象們待遇如何。
像是年代太久遠的萬俟普父子、可朱渾元與劉豐等主動歸義者便不用多說了,畢竟時勢不同,參考價值不大。而在近年獲得東魏誘降招攬的西魏之人便有王思政、韋孝寬等,也都發生在玉璧之戰當中。
大統八年,高歡第一次兵圍玉璧,招降王思政時所開具的條件乃是並州刺史,以其霸府軍政核心之地以授之,待遇不可謂不優厚。
到了大統十二年第二次玉璧之戰久攻不克,高歡又以參軍祖珽招降韋孝寬未果,索性給城人開具賞格:能殺韋孝寬以降者,拜太尉、封開國郡公並賞帛萬匹。
這固然是有高歡氣急敗壞、死馬當活馬醫的緣故,但也顯示出此類賞格已經是東魏對待降人的最高規格。
東西兩魏官爵製度雖然略有差異,但以李泰今時在關西的勢位若能在東魏體製中保留下來,必然也屬於最高級彆的權貴待遇。
當然,條件中最為優厚的還是後麵這幾項,分彆是世領北豫州刺史、督統河陽三城以及創設行台。
雖然說如今的河陽三城已經三失其二,北豫州也成為侯景造反的淪陷區,高澄作此許諾是有一點因地製宜、驅虎吞狼的意味。
但話說回來,如果李泰連這一點價值都不能提供,高澄又何必給予如此***厚祿的拉攏?須知如此勢位待遇,許多晉陽勳貴大將奮鬥大半生都沒有拿到。
李泰之所以說高澄是懂的,原因也正在於此。
大凡招降,總有一個誠意問題,究竟是真心實意的將人拉攏為己所用,還是單純的受形勢所困、不得已而為之,區彆那是很大的。
對於準備跳槽的人來說,哪怕獲得的待遇稍差一點,大概也會選擇前者吧,若是選擇後者,等到時過境遷,分分鐘會被人卸磨殺驢。
高澄所提出的這一係列條件,不隻優厚、而且真誠,李泰由中甚至能夠體會到其人迫切想要改變其父生前所塑造的東魏基本的軍政格局。
李泰的身份是很多元的,他不隻是西魏的方鎮大將,還是隴西李氏嫡係成員。而這後一層身份,在東魏是要更有發揮的,隴西李氏大部分家族成員、包括其他關東世族們,可是基本都留在了關東。
高澄給李泰開出的條件,可謂是要地盤有地盤、要地權有地權、要規格有規格。
隻要他願意接納條件投靠東魏,頃刻間就能成為一方勢力的首領,而且還不隻是割據邊陲的地方勢力,對東魏整體的政治秩序都能產生深刻影響,甚至比侯景還要更重要。
對於一般豪強軍頭而言,在此刻立足河洛發展勢力,或要麵對來自西魏和侯景等各方勢力的壓力,作為一個降人又未必能夠獲得東魏的信任和全力援助,隨時都有可能麵臨滅頂之災。
但李泰自不是一般人,他是西魏近年來最出色後起之秀,本身的存在就代表著邙山之戰後這幾年西魏軍事改革最為出色的成果,而且如今已經是獨孤信的女婿。
他如果反叛,勢必會在西魏國中從上到下掀起一連串的惡劣反應,直接否定了宇文泰數年軍事改
革的成果,並且讓諸北鎮元老們之間隔閡加深,矛盾激化。單憑這一點就能讓西魏自顧不暇,也就難有更大的力量去尋求和利用外部的發展機會。
關東世族是東魏政治格局中一股可觀的政治勢力,高澄主政鄴都以來便對這一群體多加拉攏和示好,其所重用的二崔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但是這一股政治勢力也有一個明顯的缺點,那就是並不具備可觀的軍事力量,一旦遭遇戰爭的威脅,非但不能給高澄提供可靠的武力支持,反而自身都陷入巨大的危險之中。
就比如這一次侯景之亂,晉陽勳貴們並不急於平叛,反而借此威脅高澄誅殺崔暹。歸根到底,侯景也屬於他們晉陽勳貴或者說北鎮豪強的一員,而崔暹這樣的河北世族成員才是彼此矛盾尖銳的政敵。
如果李泰加入東魏,那麼關東世族們立即便能擁有一個強大的軍方代表。而高澄也可以借此針對晉陽軍事獨大的局麵加以調整,使得各方勢力對比更加均衡。
李泰年紀不大,便已經接連挫敗厙狄乾、斛律金等晉陽勳貴的元老人物,若再被高澄招攬於麾下,日後高澄再與這些晉陽勳貴們交流起來,自然就能擁有極大的心理優勢。
而李泰在東魏也非無源之水,隻要這杆旗立起來,必然就能快速的團結一大批的河北世族成員,並且讓高澄取代東魏更順利得多。
換言之,李泰如今在西魏還處於論資排輩、等待上位的階段,六柱國幾個老家夥是不用想了,躋身十二大將軍都還略有勉強。
可是隻要他能據城以降,就是高澄對外人事的一大功績,也必將會被引為心腹乃至於政治盟友,很快就能成為一方軍政大老,成為平衡東魏軍政格局的一個重要籌碼。
等到以後晉陽勳貴中的元老人物逐漸退居二線,李泰或許就能成為東魏北齊僅次於段韶的軍方大老,可是講到對晉陽朝廷的影響,這些晉陽勳貴們加一起都未必能比得上他。
有了李泰提供的武力支持,未來乾明政變死的或許就得是段韶、斛律光這些晉陽勳貴精華,順便連婁昭君都打包送走。
李泰思維發散,越想越覺得興奮。若純從利益角度出發,這一波若能順勢投靠東魏真的不虧,反正他的夢想隻是作的盧,克誰不是克?
但最大的問題是,誰會覺得跟著一個連廚子都管不住的老大混有前途?陳元康嗎?媽的連一個廚子都能搶老子活兒,當的盧都還得掛號排隊!
【鑒於大環境如此,
李泰所設想的這些,都是從最理想的角度出發,但其中還是有大量的問題,最基本一點就是和關東世族相處的問題。
不可否認,世族成員因家教、名望等緣故,在當下這個中古亂世之中,對一個政權勢力的穩固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但與此同時,他們對政治資源和上升通道的霸占壟斷也達到了一個令人側目的程度。
這些世族成員毫不客氣的說,就是中古時代各個政權中的政治藤壺,隻要放出一個口子,他們就能飛快滋生一大坨,將一個政權的元氣轉化為一個家族的養分。
李泰相信,隻要他投靠東魏,就會有大量的關東世族慕名而來投靠他,使他麾下人力大大擴充的同時,也會迅速壓縮他從其他途徑選募才力的空間。
他們能夠讓自己快速的在東魏立足下來,但也會讓他的勢力快速僵化,完全淪為與晉陽勳貴鬥爭的工具,不再具有更大的成長空間。
這還僅僅隻是基於利弊的考量,從感情上而言,李泰自然更加不會選擇東魏了。
他嬌妻好友皆在關西,所有在這個世界所締結的社會關係也都在關西。這一切於他都有著極大的羈絆,不
可能隨手拋下轉去彆的地方重新開始。
因此在想了想之後,他便望著陳元康回答道:「職命所遣,征討而已,本是沒有接待使節的權力。但一彆經年,覽我至親之名實在不忍回拒,故而冒昧迎見此間。
伯山亦此人間尋常丈夫,能因些許事跡而得尊者青眼垂顧,誠惶誠恐、不勝感激。然則身份所以至此,概因追從家君行事使然,音訊不聞久矣,不敢私斷去留。況此間宇文丞相恩義垂結,不因孤幼淺薄而相棄不用,在德在事益我良多,所謂再造之恩、恩擬至親,棄之而去,德義大損。
陳右丞今日送我至親入此相聚,我著實感激,也深幸能結識一位河北名士。但今日相見,隻論私誼,請右丞不要再據此宏論,損我臣節。」
陳元康身為東魏霸府重要幕僚,自然更加明白世子開具出這一條件深意之大,卻沒想到李泰竟拒絕的這麼乾脆,並且明確表態不願繼續進行這一話題,不免也是愣了一愣,稍作錯愕之後才又說道:「將軍襟懷坦蕩、德質淳樸,實在讓人感動。亂世之中,倫情大損,至親能夠重逢著實不易。元康不再留此滋擾,請自避一席讓將軍共至親聚話。」
他自知無論條件多麼動人,憑他與李泰隻是初見,說服力也是非常有限,還是得讓他留在河北的親人們認真勸說一番,才能讓其明白到這一條件中所包含的意義之大。
見陳元康如此識趣,李泰便又著員將之引去彆堂招待,給自己和親人們留下談話的空間。而等到陳元康剛剛被送出,一旁已經忍耐許久的李仲舉便忙不迭上前道:「阿兄,阿母行前囑我,無論如何都不準你再返關東!這、這是阿母刺血為書……」
說話間,李仲舉便掀開自己外袍撕去內襯,由中掏出一份帛書呈於李泰。與之同行的李倩之看到這一幕,不免也是愣了一愣,顯然對此並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