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康一行返回河陽北中城後也並未久作停留,告戒斛律金仍要小心警惕敵軍動向,但卻並未告知商談的具體結果,然後便離開河陽,直赴鄴城。
一路上快馬加鞭,兩日後陳元康一行便返回了鄴都,入城後便直往大將軍府複命。
大將軍府中,世子高澄正與崔季舒等心腹商討政務,得知陳元康返回,當即便著員將之引入進來,不待陳元康見禮完畢,他便有些急不可耐的發問道「此番出使效果如何?那李氏子肯歸附嗎?」
陳元康低頭避開世子頗顯期待的眼神,有些為難的緩緩搖頭道「這李泰事西之心甚堅,臣幾作利害陳情,其人仍然無改其誌,並無東歸之意。」
高澄聽到這話後,臉色頓時一沉,揮起拳頭重重砸在桉上,口中怒聲喝道「本就從逆惡賊,趁我危亂遂使小人得誌,我今既往不咎,更以榮華召之,賊竟不來,欺我不能製之?」
說話間,他又轉頭怒視下席的崔季舒,指著對方嗬斥道「非爾等進此招撫愚計,不至於遣使勞行、使人笑我!你等欲外結藩臣鎮將以自固於內,也要看對方是否同趣你等!」
崔季舒聞聽此言,忙不迭避席而起叩拜請罪。此番派遣陳元康招撫李泰的計議,他的確是謀主之一,而原因也確如高澄所言,除了解決河陽方麵的危患之外,就是要拉攏李泰為他們這些河北世族的強力外援。
他們這些世族成員,彼此間關係本就錯綜複雜,崔季舒所出身的博陵崔氏同隴西李氏也是多有聯姻。太遠的不說,單就崔季舒自己便在年前和李泰堂兄李倩之結成兒女親家,自家小女成為李氏新婦。
今年侯景作亂於河南,給東魏時局之穩定帶來極大的衝擊,尤其眾晉陽勳貴們頗有默契的針對世子高澄進行施壓,也讓崔季舒等人心中危機感陡生,尤恐時局再次退回到舊年河陰之變那種武夫當國的狀態。
危機之中想要自保,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要有可靠的武力。但是他們河北世族於此一途實在機會甚小,晉陽霸府軍隊牢牢掌控在一眾勳貴們手中,河北州郡鄉義武裝多受封、高等豪強大族統攝,鄴都的六坊禁軍也多遭滲透整編。
世子高澄雖然重用他們,但所側重也隻是他們的政治才能以把控朝政,卻鮮少縱容他們去組織發展親近自己的武裝勢力,使得他們隻能高度依附,卻並沒有獨立對抗政治風險與迫害的能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去年便聲名鵲起、今又雄起於河洛之間,令斛律金這個北鎮元老都束手無策的李泰對他們這些河北世族而言絕對是一個莫大的驚喜。
若能將李泰重新招攬回來,他們這些河北世族頃刻間就能獲得一支可觀的武裝力量,從而大大加強他們在時局中的話語權,更可借由侯景之亂繼續謀求壯大。
從高澄角度而言,隻要能夠有利於解決當下的危亂狀況,任何法子當然都可以試一試。尤其將西魏的進攻前鋒招為己用,更是挫敗了對方而強大了自己,何樂而不為?
至於崔季舒等人的心思,他也如觀掌紋一般看得清清楚楚,但這也是人之常情。隻要他們的謀計並不以侵害社稷大局為前提,高澄也都可以包容他們對自身利益的爭取。
畢竟到目前為止,這些人同自己之間是要比那些晉陽勳貴老人們更加親密的政治勢力,加強他們的力量也就是在提升自己的掌控力。
所以他才給李泰開具出堪稱優厚的招降條件,隻要對方點頭答應下來便可以獲得河北方麵的大力扶植,頃刻間就能獲得侯景經營河南十幾年才堪堪達到的權勢地位。
正因如此,當從陳元康口中聽到李泰居然拒絕了這一次拉攏時,高澄才心中羞惱倍增。
眼見世子如此盛怒不已,陳元康便又連忙說道「世子請息怒
,臣此行雖然沒有成功招降李泰,但也並非完全無功。李泰請臣敬告世子,多謝世子垂青賞識之恩,其身雖然在西,但舊日也生長於河北王治之下,且今親徒亦俱仰世子仁恩謀生,不敢貪功沒義,是故勒兵河陽中潬城,不敢再有寸進……」
「哼,笑話!賊子所趁者,河洛空曠、鎮將無能,待我調使重兵、回拒河防,賊進一步便是死地!」
高澄聽到這話後又冷哼一聲,滿臉不屑的說道。
道理雖然是這樣一個道理,可問題是彼方鎮將斛律金、薛孤延等已經是國中頂尖大將,再換何人鎮守督戰才算不無能?另有大軍使於河南平叛,晉陽霸府仍需精兵駐留穩定局麵,又從何處募取大軍回拒增援?
崔季舒聽到這話後眸光卻是一亮,連忙又叩告道「請世子稍安勿躁,往者叛逃投西者不乏,大多賊心頑固、鮮有悔悟,但這李泰卻並非主動西投,而是受賊裹挾而入。
今或有感黑獺知遇而勇為所用,可當複見關東人情卻又暗生不忍之心,臨陣勒馬、不敢赴前,可知義氣未泯。我河陽人馬趁此緩濟得有喘息之機,可以從容備戰、再定勝負,陳右丞此番出使亦不可謂無功。」
陳元康也在一邊開口附和道「臣與李泰相識雖短,但觀其聲言姿態亦非凶戾狂悖、貪得無厭之徒,其人有慚忠孝兩傷,寧舍垂成之功,不為負義之人,若非深困於道德之內,不至於有此左右兩難。
且其在西乃獨孤如願愛婿,如願乃黑獺等夷故交,資望隆重更有久執隴右之權柄,勢位之壯更甚吾國侯景,彼此能無猜忌?李泰今雖得誌於西,但若來年翁婿俱遭黑獺逼迫,其關東親友俱在,又感世子招攬舊恩,引勢東歸也是理所當然。」
高澄聽到這裡,緊皺的眉頭略有舒展,但還是冷哼道「此徒當下所以重要,無非是因我國中危亂不穩,所以榮爵顯位以誘之。但若錯過此時再欲歸附,納或不納,也要看我心情。」
這話倒也沒錯,今次河陽危機之所以凸顯出來,便在於這個特殊的時機。留守鄴都的數萬禁軍南去平叛結果大敗而歸,使得鄴都人心動蕩、守衛空虛。旋即韓軌又率領大軍南去潁川,至今勝負未決、沒有消息傳回。
在這樣的情況下,河陽斛律金所部人馬便是漫長河防唯一可以仰仗的軍事力量,一旦被突破,整個河北都將動蕩不安。河北如果也陷入動亂中,那河南局麵將更加難以平滅。
所以錯過這個時間段後,李泰再想投靠過來的話,是絕對不可能再獲得此番的優待了。
不過現在再談論這些也是枉然,雖然李泰表態不會再向河陽北城發起進攻,但高澄當然也不會相信敵人的一麵之辭,除了勒令斛律金一定要守住北中城勿失之外,就是從彆處調度援軍。而最合適的奔援路線,自然就是韓軌所部人馬在快速結束河南戰事後順勢回擊河洛,與北岸人馬南北夾擊,奪回二城。
幾天後,河南的戰報也快速傳回了鄴都,韓軌因見西魏李弼、王思政等兵進潁州,與據守潁川的侯景相為呼應,於是便引兵退回,前部人馬已經臨河將渡。
高澄得知這一消息,心情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這一支生力軍沒有陷於河南戰場而抽身不得,其軍當機立斷的回返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鄴都的兵力空虛。
憂的則是韓軌不戰而走的決定並未與他進行充分溝通,儘管這一決定在當下而言算是正確的,但也讓高澄心中頗感不悅。
韓軌撤軍之後,河南方麵便剩下西魏李弼、王思政與侯景等幾方勢力,還有南梁羊鴉仁等北上接應侯景的人馬。
這幾方人馬顯然是不能和平共處下去的,接下來立足於河南之地估計還有的折騰,隻是作為侯景故主的東魏在這一時間段內反而置身於事外。
既然河南方麵暫不可圖,於是高澄便又下令以司空可朱渾元為洛州刺史,率領撤回人馬中一部西去進據虎牢,伺機奪回河陽二城。
與此同時,高澄也打算離開鄴城、返回晉陽正式為父親高歡發喪。高王死訊已經隱瞞了長達將近半年的時間,到如今已經越來越多人都已知曉,隻是一直還沒有正式公告發喪。
原本高澄是打算內外危機全都解決乾淨再以勝利者的姿態為父發喪,但見短時間內情況怕也不會有什麼大的改善,再拖下去也隻會讓人情不安、增加他在倫理上遭受的詬病。
所以選擇此際公告父親的死訊,他再名正言順的接掌高王的權勢地位,於下可收哀兵之效、使將士用命,於上也能明確上下名分,使諸下屬不敢再陽奉陰違。
正當東魏方麵調整步調,為收回河陽城而蓄力準備的時候,作為連克河陽二城的西魏功臣李泰也正被勒令速速撤離河陽,將兩城城防拱手讓給後路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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