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新雪降落下來,白茫茫天地間更增年節氣氛,但晉陽城卻仍未從之前的動亂中恢複過來。
儘管仍是人心惶惶、無心備節,但活人可以草草將就,對亡者的祭祀卻是不能馬虎。特彆剛剛過去的動亂當中,無論權貴還是尋常百姓家都有家人喪命於意外之中,便讓這個新年的氛圍變得更加凝重。
尋常人生死如何,所影響的也僅僅隻是自家親近族人罷了。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去世,那影響可就大得多。
不知何時開始,晉陽城街麵上開始流傳這樣一則流言,說是高王在玉璧前線督戰時身受重傷,所以大軍才忙不迭的撤回晉陽,但在經過將近兩個月的搶救之後,高王最終還是不治身亡,因恐國中群情動蕩,所以才秘不發喪。
這流言一俟出現於市井之中,便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快速的流傳開來,自然很快便被官方得悉,於是晉陽城中大街小巷上巡邏的甲卒們便又多了一項任務,那就是搜捕捉拿傳播流言、詛咒高王的愚民惡徒。
“你們兩人在說什麼?”
街角處兩人碰頭對話,剛說了沒幾句突然在彆處衝出一隊甲兵,不由分說便將兩人拉扯開,其中一個率隊的兵長抬腿便將當中一個踹翻在地並踩踏其身惡狠狠道:“漢奴狗賊,不敢大聲言語,一定是在暗裡詛咒高王壽儘,給我拿下!押入奴營中,送去北山勞役!”
“冤枉、冤枉啊……小民是在、是在向人購買……”
那漢兒聞言後自是驚慌欲死,連連叩首乞饒,但卻被一名兵卒舉起刀柄粗暴的砸在唇齒之間,霎時間血水便直從口腔湧出。
“蠢物,動作輕一些,砸掉了牙齒他還能活幾日?”
兵長見狀後頓時怒罵一聲,但卻並非關心其人生死,而是繼續怒喝道:“北山使役還差幾千,若還不能抓捕足夠漢奴,就拿你們這些賊兵充數!”
這些鮮卑卒眾們對漢人固然狠惡,對他們同類的胡人同樣不客氣,另一個對話之人縮著腦袋站在一邊,本以為可以幸免於難,結果卻還是被拎了過來,問明了其家居所在後便分遣一卒去登門索取罰金,若是其家不肯交錢贖人,那這人最後自然也隻能淪為苦役。
類似滿城抓捕罪囚的隊伍不在少數,並將收獲源源不斷的送到晉陽宮南麵的營地中。
丞相府功曹參軍趙彥深親自於此主持諸方囚徒的整編工作,將諸犯人按照各自罪名分配到不同去處,罪名輕一些的當州用役、尚可有生還之期,重一些的則發付彆州為役,量其路程遠近而有不得好死與或得好死的差彆。
各處押送過來的罪囚們不隻有丁壯,還有許多的老弱婦孺。在這當中,有一群十幾名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對母子,站在眾垂頭喪氣、模樣狼狽的囚犯們當中很是顯眼。
那婦人年在二十多歲,雖然一身囚徒裝扮,卻仍難掩不俗的氣質,麵容姣好,一手牽著一名年紀不大的孩童,想是其子。
行進的隊伍很快輪到這一群人,趙彥深抬眼望去,自有負責引領囚犯的吏員入前小聲稟告道:“這是罪官叛將駱超的家眷,當中那對母子便是其妻兒。”
趙彥深聞言後便點點頭,直接提筆作判,將這對母子並其女徒沒入晉陽宮為宮奴,其餘男徒則發付北山為奴。
“懇請將軍寬容,讓奴等追從主母與少主……”
幾名罪徒突然上前叩首乞求,當中一個甚至還解下囚衣內的繃帶,從內裡抖落出一些珠寶財貨,在同伴們遮掩下入前想要賄賂趙彥深。
趙彥深對此卻並不感冒,看都不看囚犯兩手奉獻上來的財貨,但彆處卻有一道目光被吸引過來。
陳元康正帶著幾員仆從向此走來,視線很快就注意到囚徒們指縫間泄露出來的寶氣,站在一旁抬手召來一名現場吏員詢問何事,聽完後便笑語道:“晉陽宮人多逃散,正該補充一些役用。難得這些忠仆見主人落難仍不肯起,便且都收沒蠶室,刑畢之後作宮奴使用,也能共在一處全其主仆情義。”
那些駱氏家奴們聞言後便忙不迭入前連連道謝,他們主人犯下叛逃大罪,他們能夠活命就不錯了,也就不再計較其他方麵的傷殘。
陳元康對這些人的感激道謝自不感興趣,隻是眼神示意家奴將他們作賄的財貨都收取過來,瞧著家奴手熟模樣,顯然也不是第一次操作此類事情。
趙彥深自將這一幕收於眼底,但也並沒有多說什麼。整個東朝貪賄之風盛行,諸如陳元康此類已經算是有節製的了,起碼並不違觸大的國法禁令。而趙彥深也隻能做到自己潔身自好,對於其他人則就管不了太多。
順手發了一筆外快,陳元康心情變得不錯,行至趙彥深案前笑語詢問道:“請問趙參軍,今日可有鄴城來的官使?”
陳元康連日來問,趙彥深自知他所問何事,在案上翻找一通後便將一份公文找出遞給陳元康並說道:“鄴城收捕清河郡罪戶李氏一族男女計二十三員,俱已押赴此間,正於彆帳之中等待審斷。”
陳元康聞言後眼神頓時一亮,抬手接過那公文看了一看,然後又直往關押著李氏族人的小帳中走去。
小帳內男男女女分坐其間,年紀大的在三十多歲,小的則仍在繈褓中。
其中一個長相稍顯老成、但年紀也隻而立的青年對坐在最裡麵一名婦人小聲道:“叔母,此間有相識者遞信說此番拿捕我家,是因為阿磐他率西軍人馬來寇晉陽,於此間作業甚大,高王因此震怒……”
“怎麼可能!阿磐他才多大?”
這婦人正是李曉的夫人、李泰之母盧氏,聽到侄子此言,忍不住便瞪眼驚詫道,實在是難以置信此番無妄之災竟是受離鄉數年、杳無音訊的長子連累。
其他族人們得知這一消息也都有些接受不了,正自小聲議論,陳元康已經闊步走了進來。
帳內幾名成年男丁忙不迭起身迎上前去,將女眷們護在身後。陳元康對他們警惕眼神不以為意,隻是作揖笑道:“諸位想必就是故宣景公族人,此間渤海大王世子高大將軍因有事詢,故而遣使就鄉訪召。
但今大將軍公事繁忙,暫時不暇來見諸位,請諸位於此暫候短日。某乃大行台右丞陳元康,奉命入此安撫諸位,諸位若有什麼需求,直告無妨。”
“多謝陳右丞慰問,能得高大將軍垂顧,是某等鄉士榮幸。唯此間女眷宿居軍帳多有不便,兼且不知外事,問也無益於題,請問陳右丞能否將諸女眷引赴晉陽親友戶中暫作借居。某等於此專待世子垂問,絕不對不敢有所隱瞞!”
此間年齡最大的李氏族人、李曉的侄子李裒入前一步,向著陳元康深作一禮並恭敬說道。
陳元康聞言後卻歎息一聲,旋即便說道:“隴西李氏天下名門,諸位雖然鄉居在野,但也有諸多親友在朝或是在府,想必也有耳聞此番何以召見於晉陽。世子雅重士流,其實不欲遷怒加害,將諸位引至此間是為保護。唯是前者晉陽動蕩太深,你等族親李泰為禍太重,若貿然行於街市,恐真有不測之禍。”
聽到陳元康這麼說,眾人才終於確定先前所聽聞不是假的,原來他們有此遭遇真是阿磐那臭小子連累,雖然心裡難免怨念,但又隱隱有些自豪。這小子舊年在鄉便攪得四鄰不安,如今在事更加讓鄰國警惕,可真不是個吃白食的!
“這是舍弟季璩,便且留此聽使,諸位有事也可使他來告。我還有公務在身,便不暇久留了。”
陳元康又指了指身後一年輕人對李氏眾人說道,對他們可謂客氣的很,雖然沒收錢但也很上心,待見帳內的確是有些狹窄,於是便又吩咐道:“轉告趙參軍再勻出一帳供此使用,另此間還有孺童少子,牽兩頭帶乳母鹿過來……”
聽到陳元康無微不至的吩咐,李氏諸子弟也都忙不迭再作道謝,陳元康則順勢問了問幾個懷抱小童是男是女,並感歎道:“我戶中也有小兒新生,情知為人父母著實不易,懷抱當中憂其飲食,黃口之日憂其教養,成人之後憂其婚配。唉,操不完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