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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6 敕勒之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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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將隴西李氏族人們安排一番後,陳元康便徑直返回了大丞相府。

高王歸後便一直纏綿病榻、休養不出,因此如今晉陽霸府軍政事務借由世子高澄掌管處理。

晉陽事務遠比鄴都要繁忙重要得多,特彆大軍敗退而歸後,更有大量的善後事宜亟待處理,足以令人焦頭爛額。

最開始一段時間裡,世子也的確有些手忙腳亂。他雖然從少年時代便已經入朝輔政,但需要經他手處理的也僅僅隻是一些場麵事情,真正重要的軍政大事仍然彙總於晉陽霸府,乍一接手當然是有些無所適從。

但世子的學習和適應能力都是極強,在多位丞相府重要屬員的輔佐提點之下,他很快便適應了這些事務種類與節奏,處理起來雖然還談不上遊刃有餘,但也算是有條不紊。

在沒有高王坐鎮的情況下,漸漸將霸府事務重新納入了正軌。雖然一些方麵仍然不如高王主政時那麼運作順暢,但也隻是因為新人事新作風,府員們配合不上世子的行事風格,而非世子能力不及。

陳元康返回霸府直堂的時候,廊下立有十幾名官員於此等候宣見。

這些官員們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急需登堂奏告,隻不過是因為世子精力旺盛、才思敏捷且想法諸多,又不耐煩諸處傳召等待官員們到來,故而索性著令各司皆置一員於此,隨時登堂備問。

直堂中,世子高澄端坐於主位,麵前案上攤放著幾份公文,一邊提筆勾寫,一邊同案側兩人進行交談,當見到陳元康行入進來後,便示意他且先落座於下首,自己則仍繼續同下屬談話。

陳元康便先坐在了一邊,側耳稍作傾聽,便聽到世子是在交代北山長城邊防事宜,心中便不由得又是一歎。

此番晉陽遭受襲擾,所造成的禍患可謂深重。雖然眼下晉陽周邊局麵算是勉強穩定下來,但彆處仍然餘波不斷。

特彆是北山長城外,早前已經被痛剿一番的步落稽劉蠡升殘部本來已經龜縮於雲陽穀不敢為患,但今借著西賊入寇之際再次肆虐起來,使得北山長城外騷亂不斷,肆州等各地遭受禍害尤深,

若是往常,這些賊胡敢於如此肆虐,那自然是見到多少就殺掉多少。可是如今大軍新敗歸國,高王又病難視事,世子驟擔大任,眼下最要緊也隻是暫時穩定住核心區域,將這些賊胡擾患封鎖於北山長城以外、不使繼續向內滲透,等到國中局勢有所穩定之後再圖鎮壓撲滅。

本著這一思路,高澄將有關北山長城的防務調整快速交代一番,因恐兩名事員聽記的不夠清楚,先著令他們複述一番,確認無誤之後才準他們書寫於紙麵上,並著令儘快去實施。

陳元康見到這一幕,心中又忍不住感慨不已,如果說世上有什麼天賦異稟之人,那麼一定就是眼前的世子高澄。

其人聰慧敏捷,簡直就是陳元康生平僅見,許多事情彆人還在斟酌品味,但世子卻已經能夠舉一反三,理解與反應能力較之尋常人不知高出了多少。

不過人無完人,世子當然也不例外,因其本身過於聰慧機敏,故而也頗恃此自傲、有的時候就會顯得固執且自負,不好與人相處。

但這樣的小節也都無傷大雅,其人如此一個家世身份,即便不好相處,那也必然是彆人的問題,燕雀又安能比肩鴻鵠?

陳元康尚自遐思,高澄已經垂眼向下望來。感受到這目光的注視,陳元康忙不迭站起身來,並將文書遞了上去:“啟稟世子,隴西李氏眾男女族員俱已被押引抵達。”

高澄接過那文書快速瀏覽一番,旋即臉色頓時便是一沉,片刻後便冷笑起來:“那賊將李泰長驅直入、出入此間,可謂頗有方略,想來可知其同族近親應也不乏才器可觀者。但此戶中丁男諸員,竟無一人居官在事,這隴西李氏高傲得很呐,莫非是覺得我不配馭之?”

陳元康雖然是有些欽慕隴西李氏門第家聲,但也還沒有到要為此犯顏直諫世子的地步,聞言後便也附和說道:“這些名門子弟祖蔭厚重、不患出身,雖高臥閣門之內自有功名入戶來催,所以不必敏察時勢、不必敬奉恩主、不必勤於建功,狀似豁達無欲,實則大貪無度……”

“右丞這一番話,可是怨念頗深啊。大道之內,人各有其分屬。諸如此類或許各自都有門資可恃,但卻全都不如右丞入我肺腑之身,這算不算是各有所擅?”

高澄聽到陳元康言辭有些過激,便又微笑著望向他說道。

陳元康聞聽此言自有幾分尷尬,連忙低頭拱手道:“但得當世英主之青睞,又何必貪羨彆家塚中枯骨!臣之所擁,遠非此類能及。”

高澄聞言後便又大笑起來,頗有自得的說道:“我固然是不如這些名門祖輩賢士更見宏大,畢竟年齒有限、故事在前。但對待自己心腹之人,當然也是要公道之中夾有幾分偏愛。”

說話間,他便將擺在案上一件作猛虎盤臥狀的金鑄雕像鎮紙抬手著員賜給陳元康,並笑語道:“賞此嘉言。”

陳元康忙不迭誠惶誠恐的兩手將這賜物接下,心中卻又忍不住的泛起了嘀咕,猜不透世子眼下心情到底是高興還是氣惱。

聽其言中抱怨隴西李氏竟無子弟出仕任官,似乎是非常氣憤。但因自己簡單的一句拍馬屁,便又出手這麼闊綽的給以賞賜,又好像心情正好。

陳元康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索性在謝賞之後便閉上了嘴巴,不再多說什麼。

高澄也並沒有再繼續同他對話,而是將那文書擺在了一邊,自己則拿起紙筆伏案疾書起來,過去約莫一刻多鐘,他才將筆放下,旋即將剛剛擬定的書信著員傳遞給陳元康並說道:“再發員往鄴都去,捉拿崔長儒入府!

此獠向來高傲自處、小視群眾,但今其近親門戶中生此賊才,卻竟不見他舉獻於府,我倒要問一問他,究竟是識鑒昏聵還是有意資敵!”

陳元康聽到這話後,頓時便明白世子著員將隴西李氏眾族人押來晉陽原來還另有目的,竟然是要將矛頭直指清河崔氏。

其所言崔長儒名為崔??,乃是清河崔氏族人。隴西李氏這一支族人便寄居於崔??鄉裡,彼此間關係也頗為親近。

崔??此人舊從高王信都舉義,也是河北世族中的代表人物,既有元功之勳、又有門第清貴,可謂朝野之間的衣冠表率。

但其人品性做派卻很有問題,過於孤傲,常以門第自矜而目中無人。甚至就連高王都感慨道:崔??應作令仆,恨其精神太遒。因為性格太過狂傲,以致群眾不能附和,所以不堪擔任令仆等執政長官。

世子高澄久在鄴都執政,與崔??之間雖然沒有多頻繁的交往,但對其狂傲之名也有耳聞,一直都想懾服其人以彰顯自己馭人之威。隻不過之前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而崔??也並非可以隨意加刑羞辱的普通人。

這一次終於等到一個可以將崔??牽引進來的機會,高澄自然不想放過,要借著此事將崔??恨恨敲打一番,從而加強河北世族對他的敬畏之情。

交待完此事後,高澄正待繼續處理彆的公務,然而直堂外卻傳來一陣嘩噪聲。他聽到這些騷亂聲後,眉頭頓時一皺,怒聲道:“外間發生了什麼事?”

“是有、有幾位將軍,他們在府前叩拜請見大王……”

一名府員匆匆入堂叩告道。

聽到這話後,高澄臉色頓時又是一沉,拍案怒聲道:“大王征程勞累,正於內府休養,不願召見外人,速速行出遣退。若仍留此滋擾,即刻抓捕治罪!”

他自知這些將領們是聽說了外間各種流言,所以屢屢叩請求見高王,想要驗證流言真偽。除了對高王的生死感到擔憂好奇之外,更多的自然還是擔心他們各自功名勢位會否受到影響。

但高澄維持穩定住當下的局麵已經非常辛苦了,自是沒有閒情再去安撫這些恃寵生驕的悍將們的彷徨心情。更何況高王病情仍有反複,也不適合此際召見群眾。

所以對於這一類的請求,高澄也都懶於正經回應,隻將視作是在添亂,對此自然是沒有什麼好態度。

但旁邊陳元康聽他這麼說後,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晉陽諸將追從大王年久,多有建義之功。歸國以來久不相見,難免是會心中生疑。他們共大王之間除了受用效力的忠義之外,更有相事艱難的情義,該要作何處斷,最好還是請告大王決之。”

高澄聞言後眉頭便微微一皺,陳元康見狀下意識用手捂了捂剛得賞賜的那金像。好在這世子並沒有動怒,隻是指了指案上積卷說道:“此間事務仍繁,待到案事清空,再告大王不遲。”

陳元康那所謂相事艱難的情義,高澄並不是不能體會。畢竟他父親河北發跡之時,他早已經記事懂事了,在此之前也很是過了幾年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漂泊無依的悲慘生活,至今想來都仍曆曆在目。

但能體會並不意味著就認同這種情義,在高澄看來,無規矩不成方圓,沒有尊卑又何以定綱常?

相對於虛無縹緲的感情,他更習慣也更擅長以權術法令來管束群眾。對於父親濫恩於舊情的做法都有些不能認同,認為是有亂國法。他們父子造業雖然是有賴這些鎮人之力良多,而這些鎮人也都仰借他們父子經營之功而高官顯爵,彼此間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情義深厚的可以混淆國法。

府員們自知世子對此事本就不耐煩,故而也不敢再來打擾,隻能匆匆退出堂外去,然後再到府前勸告那幾名跪拜此間的將領們退走。

城中流言已經傳揚多日,都在說高王已經是凶多吉少。見不到高王,這些將領們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去,而再看向這幾名府員時,臉色頓時也變得有些不善,紛紛破口大罵道:“某等受高王驅使奮勇殺賊時,爾等又在何處?如今你等刀筆小吏於府上環擁主上,卻將某等心腹屏除府外,著實該死!”

說話間,這些將領們更加激動,竟然直接將這幾名府員捉將過來提拳便作毆打,使得府前場麵頓時更加嘈雜。

晉陽之亂結束後,丞相府內外警戒本就加倍森嚴,聽到此間鬥毆聲傳來,府中頓時又湧出一隊甲兵,為首一個三十出頭的將領正是世子高澄的親信都督、衛將軍斛律光。

眼見這些悍將竟然敢當中毆打丞相府屬官,斛律光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喝令甲士們入前將動手將領抓捕下來,同時喝令驅散其他圍觀群眾。

但事情卻並沒有就此了結,這幾名將領各自也都擁有親友部曲,眼見他們被抓捕起來,其他人自然想辦法搭救,於是很快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向丞相府前湧來。

大軍自玉璧前線撤回後,本就沒有完全遣返各自駐城,仍有許多留駐於晉陽周邊。隨著丞相府前騷亂越來越顯眼,向此圍聚過來的群眾也飛快增多,很快便達到了數千之眾。

當這一情況再次傳入直堂中時,高澄頓時也有些傻眼,不敢再做等閒視之。他倒不是真怕了這些兵眾聚眾作亂,隻是擔心府外的騷亂滋擾到內府,本待親行出鎮撫群情,卻被陳元康眼疾手快的勸阻下來,並作進言道:“當此際群情洶洶、堵不如疏,世子若應許此群眾呼聲,徒折威望,事態卻未必轉好。不如速速召請人望隆重的宿將,諸如大司馬等如此平複眾情。”

高澄聞言後便點點頭,當即便著員往斛律金府上去傳召其人,而自己則入內堂披掛甲胄於身,旋即便扶刀站在堂前以待後續變故。

可是很快內府便有人入此傳達高王召見,高澄本不欲驚擾到父親休養,卻不想還是沒能免於此,隻能硬著頭皮往內府行去。

內府寢室中,經過多日休養,高王雖然仍未康複如初,但眉眼五官的扭曲已經好轉許多,口齒語言能力也稍有恢複,正在兩名侍婢攙扶下於室中踱步,抬眼見到高澄全副披掛的走入進來,臉色頓時一沉,怒聲喝道:“自家門戶之內尚且不敢解甲,共我故卒舊士們竟如此不能相容?”

高澄自不與父親爭辯,聞言後隻是低頭道:“我本不欲將事滋擾阿耶,但這些驕兵悍將委實目無法紀,欺我新執府事,竟然敢在府前毆打屬員,若不作威嚇之,恐怕他們不肯恭伏。阿耶不喜此態,我立刻卸甲出府良言悅服群眾。”

高歡聽到這話後才麵色稍緩,旋即才又說道:“此諸徒眾久經我手養之,一時間難適新令也是難免。我今仍在,尚可為你馴之。群情能夠附我,是你們兄弟的福氣,珍之重之,勿棄勿失!”

說話間,他便著令侍女為他穿戴衣袍,並示意高澄入前來攙扶著他登上步輦,然後便在前後眾衛士們拱從之下直往府前而去。

此時的大丞相府前,放眼望去儘是湧動的人頭,隨著暮色降臨、視野受限,幾乎都望不到邊界,聚集了恐怕得有上萬將士。

斛律金、厙狄乾等宿將們聞訊趕來,忙前忙後的一通勸告安撫,也僅僅隻是維持場麵暫時不亂,卻根本勸散不開這些渴望拜見高王的將士們。

當高王乘坐的步輦出現在府門內時,原本還是人聲嘈雜的府前很快便鴉雀無聲,旋即自前往後眾將士們紛紛跪拜下來,並都喜悅的高聲喊叫道:“大王安康,大魏有福!”

望著這些忠誠精勇的將士們,高歡眼神中也是異彩流轉,隻可惜如今的他已經難再如信陽舉義當年登高誓師、激勵士氣,隻是顫抖著嘴角吩咐道:“速取酒食,於此、於此犒饗群眾!”

是夜,丞相府外燈火通明,上萬將士圍繞著一處處篝火席地而坐,分食著火架上的烤肉,傳飲著酒甕中的美酒,各自都喜樂不已,忍不住便暢談前事。高王的露麵讓他們之前各種彷徨擔憂一掃而空,自信滿滿的期待著在高王的帶領下繼續建功立業。

府前大帳中,眾將也都齊聚此間環拱著高王,高王不顧世子的勸阻,連連舉杯回應眾將祝酒,酒至酣處,他指著鄰席斛律金笑語道:“此夜樂極,大司馬能為歌否?”

斛律金聞言後連忙站起身來,望著高王較前清瘦許多、仍是病態憔悴的臉龐,眼眶便微微泛紅,深作一息之後,便開口唱起了悠揚的歌調:“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高歡也敲案唱和起來,唱著唱著,淚水便從眼角滑落下來,幾欲捧杯將酒送至唇邊,但那顫抖的手臂卻隻將酒水儘數灑落於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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