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正是人間團圓時刻,隨著宇文護返回長安,宇文氏的主要家族成員們也在長安齊聚一堂。
“難得今年能有閒情共你等少流們共慶佳節,盼望日後年年皆有此日!”
丞相府內堂中,宇文泰端起麵前的酒杯,向著在堂一眾晚輩們笑語說道。
眾人見狀後也都紛紛手托酒杯站起身來,大笑著將杯中酒水一飲而儘,整個廳堂中都充滿歡快的氣氛。
今年這光景的確是比往年更輕鬆一些,特彆是在邙山之戰結束後這幾年,每每到了下半年都過得提心吊膽。
為了防備東魏大軍趁著河道冰封來襲,每在大閱結束之後,宇文泰便要親赴河防一線坐鎮督查,一直要到臨近年關才會匆匆返回,並且入京朝賀新年。
可是今年由於不久前東魏大軍敗退玉璧,短時間內顯然是難以再卷土重來,也讓今年的河防壓力前所未有的輕鬆。不隻宇文泰無事一身輕,就連常年為其留守的侄子宇文導今年也得以入京朝賀。
雖然還有宇文泰諸子並不在場,但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子們同這些任事已久的親長們本就乏甚話題可聊,在或不在也都區彆不大。
宇文泰作為其家族中這一代裡碩果僅存的男丁大家長,對諸子弟的生活也頗關心,寒暄中聽到誰家戶裡又有添丁之喜,便也不由得笑逐顏開,並一臉感慨道:“逝者親屬雖不可追,但有生人繼誌、用心生產作業,必又能成家勢羨人、人丁興旺的人家!你們這些少類也要用心努力,不要辜負親長對你們的寄望與期待!”
席中尉遲迥起身祝酒道:“過往多年,如果不是阿舅努力維持、用心嗬護,天下雖大,豈有我們少輩安生立足之地?如今各自都已誌力飽滿,不必再困縮於戶牖之內乞食求活,自當勇於任事,各儘所能來為阿舅分憂,光大家業!”
其他幾人也都紛紛起身祝酒,宇文泰也都來者不拒,滿臉欣慰的連飲數杯,並又指著眾人大聲笑道:“有此勇壯群徒,何愁大事不濟!”
但在這一片喜樂氛圍中,卻有一個不甚和諧的存在,那就是宇文護。他自入堂以來,臉上便欠奉表情,此時聽到叔父這麼說,嘴角忽的一撇,竟還透出幾分譏誚。
與他同處一席的賀蘭祥自是察覺到他神情不妥,微微側身於外為他稍作遮掩,並自案下輕觸他小腿示意宇文護注意一下自己的表情管理。
宇文護這才強打起精神來,臉上強擠出幾分笑容,端起酒杯來說道:“在座諸位內外兄弟,都能笑受阿叔此番誇讚,但唯獨我近年來於事中殊乏表現,實在有愧承受這樣的誇獎。但幸在阿叔寬大包容,並不因為我的拙劣而作疏遠,隻是我實在有負阿叔的期待,如果阿叔對我真有期待的話……”
講到這裡,他仍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態的舉起酒杯來一飲而儘。
“薩保,說些什麼!快坐下罷,如果覺得行程疲累,趕緊用餐後退出休息。”
宇文導也察覺自家兄弟情緒有些不對,連忙開口輕斥道。
但宇文泰卻並不惱怒,隻是抬手指著表情有些僵硬的宇文護笑語道:“薩保這是埋怨我呢,怨我之前不準他統軍北去,以致錯過了一個創建奇功、名揚天下的機會。”
“我、我不敢……”
宇文護聽到這話後,忙不迭翻身而起作拜道,他內心裡還是非常畏懼叔父,這會兒被言中心事卻也不敢承認,隻是頓首於地並澀聲道:“阿叔待我恩情厚重,即便功名加身也無過於此。我知阿叔是擔心我深入險境,心中絕無埋怨,隻是自恨自慚才力不足取信於人、難當大任……”
宇文泰臉上仍然保持著笑容,繼續說道:“我並不是在責怪你,反而還很高興。我家子弟並不因衣裝不華麗、飲食不豐美而耿耿於懷,但卻恥於功業不就、威名不彰,家風如此,能不興盛?”
說話間,他從席中站起身來,緩緩行至宇文護身前,彎腰將之攙扶起來,拍著他肩膀笑語道:“但若說乏甚表現、不堪誇獎,薩保卻仍看輕了自己。親長皆勤於外事,戶中事如果沒有你來支撐,恐將家不成家!
外事有群才待揀、可以用賢黜愚,但唯獨門戶之內,若無薩保分憂代勞、事更付誰?薩保能為我將家事料理周全,使我不必分心回顧,單此一樁,席內群徒誰又能將你取代?”
“阿叔,我、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實在當不起阿叔這樣誇讚……我是渴望立功揚名,但更希望能讓阿叔滿意!無論阿叔吩咐什麼,哪怕我才力不濟,也一定竭力做好!”
聽到叔父對自己這番評價嘉許,宇文護頓時一臉激動,旋即又連忙低頭說道。
“若想讓我滿意,可是並不簡單。”
宇文泰聞言後又笑語道:“我知薩保有十分的誌力,但今所施展尚且不足兩分。隻需一個乘勢而起的機會,所成功績怕是不好估量。待到功成名就之時,再來回望今日這番淺薄自怨,也是一樁笑談。”
在場眾人聽到這裡,也都紛紛笑了起來,而宇文護臉色也變得有些羞紅,又垂首說道:“阿叔今日這番教誨,我一定銘記不忘,激勵自己。生人在世,各有各的機緣,我今雖貪羨李伯山這一場奇功,但即便阿叔當日準我北上,恐怕也未必能做的比他更好。而待我滿懷抱負將要伸張之時,其他人也休想遮掩我的鋒芒!”
“我家兒郎正該有這樣的氣勢!”
宇文泰又拍掌笑道,旋即便又感慨道:“李伯山確是壯功可觀,可若講到真正的才性稟賦,也未必就能超出你等。此徒孤獨幼弱,臨事急於求成,恐居人下,但人事豈能一帆風順,難免遇挫則折。
一旦喪失了身上這股最珍貴的銳進之氣,恐怕就會蹉跎經年,即便是再振奮起來,再想恢複勢不可擋的舊態那就困難了。同這樣的人爭鬥,不可於正麵強爭長短,須得察其所不備,務求一擊必中!”
此言一出,尉遲迥眸光頓時一閃,旋即便笑語道:“都是同朝為臣,李伯山又新造大功,即便羨其功名,又怎麼會有為敵之想。”
“不是啊,阿兄,他今可不隻是一名得勝歸國的功士,憑其功名收聚起了一群擁躉,近日來在京中出入擁從者眾,很是風光。”
尉遲綱則連忙開口道:“更何況還有河內公舍女為他造勢,長樂公等鎮人老兵都貪他名門清聲而交往密切。我更聽一些時論妖言感歎今時國事雖仰阿舅,但幾十年後台府教令恐怕要出李伯山門下!”
講到這裡,尉遲綱便又暗暗瞥了堂上大行台一眼。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又笑起來,指著尉遲綱說道:“雖是道聽途說,但若據今觀之的話,倒也未必不能成真。所以你們這些少徒也要感此鞭策,努力用功。
你們雖有親長勢力可攀附,但彆家也有祖輩餘蔭厚載於身。如果勢位不相匹配,不失於此也將失於彼。為恐後事受製於人,我還要對他更作關照呢。”
這話說的模棱兩可,幾人一時間也聽不出大行台究竟是喜是怒,尉遲迥則遞給自家兄弟一個眼神,不準他再據此話題繼續說下去。
一場家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因為明日還有朝會,等到酒足飯飽,幾人便都起身告退。
到最後,堂內隻剩下宇文導一人,宇文泰才又對他吩咐道:“明日早朝結束後,你便往大司馬府上拜會一番,請問他戶中喜事有什麼需要幫助,並就秦州事淺作試探一番。”
宇文導聞言後便點點頭,但又有些擔心道:“可若大司馬激烈反對,不肯應允,貿然試探會否打草驚蛇?”
“如願他久在隴右且人望甚高,很難不驚動他便把事情做定。與其彼此猜忌、各自警惕,不如坦誠一些。”
宇文泰又沉吟道:“他雖然腹有城府但卻多謀少斷,樂於轉圜但卻怯於力爭。況且我今次也並非隻取不予,他婿子李伯山於北州甚有規劃,拱手拋卻實在可惜,況今朝野也並無良選可以繼興其事。我付其北州、收其隴右,也不謂刻薄。”
“但河內公終究還屬同源,李伯山卻是差彆更甚啊。阿叔尚且言其恐居人下,婆羅前論想也並非儘是嫉賢的妒詞。”
宇文導聽到這裡後卻有些遲疑道:“我前知其人其事時,對其還暗生賞識。但今再言賞識,卻是有幾分托大了。此子驟起於時,實在是讓人生畏啊!”
宇文泰聞言又笑起來,過了片刻後才又說道:“二十年後,若此子不夭仍壯,我需戒備提防。可在當下,頑賊巨寇尚且猖獗於世,難道要因為寶刀鋒芒太過銳利而藏器不用?可惜如李伯山這樣勢不可擋的少壯後進還是太少,否則謀計任事必將更加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