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左路分團統領蓋爾睡眼惺忪,灰白的頭發亂七八糟地炸毛。
他強行用手托著腦袋,才沒有一頭攢到比頭盔還高的文書中去。
對於一個七十多高齡的老人家,儘管有著呼吸法加持,連夜起床處理軍務還是太折磨了。
“……根據我參與過的千河穀戰爭來看,對方至少有五百人。
到目前為止,在我返回時還沒見到任何同伴,烽火也沒點燃,我猜測這是大規模襲擊的開始……”
在桌子的前麵,滿身血跡的皮埃爾忐忑不安地說著。
腦袋一點一點地,蓋爾手指在一卷破舊油膩的《法蘭軍隊典章》上滑來滑去,眼睛半眯著,像隻剛睡醒的老貓。
“你是逃兵吧?”
“啊?”蓋爾的第一句話,便讓皮埃爾愣在了原地。
“烽火沒有點燃,你自己跑回來了,屬於是逃兵啊。”
“不是,我,我,我是為了回來報信啊,怎麼能算逃兵呢?”
“自己去看《法蘭軍隊典章》第五章第七條,你沒有儘到職責,沒什麼好說的,衛兵,拖走吧。”
“閣下,閣下……瑪德,你個老糊塗,老子可以不回來的你知道嗎?我回來就是希望打勝仗!
跟你這種蟲豸在一起,怎麼能打勝仗,你肯定會輸!”
逃兵皮埃爾的怒罵跟著他一起被拖出了帳篷,一旁的衛兵隊長怒罵道:“太猖狂了,逃兵神氣什麼?去給他掌嘴!”
“不用,按例判罰。”儘管被罵成老糊塗,可蓋爾的養氣功夫實在紮實,輕輕揭過。
轉過頭,他又對書記官以及隨軍神甫長開口:“記下來,前哨遇襲,傷亡……嗯,若乾。”
“閣下!”千人長米勒跨步上前,這個出身新貴族的軍官,製服領口的銅扣擦得鋥亮,“皮埃爾是千河穀戰爭的老兵,他說了對方至少五百人,銃聲密集得像冰雹。
這絕不是偶遇襲擾,偵查部隊不會有這麼多的人數,他們的人數絕對不少。
咱們該按照喀齊伯爵所說,主動收縮防線,加固側翼的石壘,等軍團主力過來彙合!”
蓋爾揉了揉發紅的眼角,卻是沒有說話,隻是又慢吞吞地從文件堆裡翻出一份火漆封口的公文。
蠟印上的鳶尾花有些模糊,是三天前蒙泰爾軍團長派人送來的。
儘管在軍事會議上,顧問喀齊伯爵表達了左路軍應牽製敵軍側翼,非得到命令絕不主動出擊,為主力合圍創造條件
可蓋爾從蒙泰爾那邊得到了命令卻是,如遇小股部隊,伺機尋找條件出擊,為軍隊贏得一個開門紅。
喀齊伯爵說不主動出擊,蒙泰爾說要主動出擊。
夾在中間的蓋爾這下是一根筋變成兩頭堵了。
“這份文件,你們自己看看吧?”將軍令丟給到場的三位千夫長,蓋爾自己靠在椅子上,閉起了雙眼。
他人是老了,可腦子卻沒老。
雖然是文官出身,但他家裡也是軍事貴族起家,否則也不會擔任分團統領職責。
他可以清楚地判斷到,喀齊伯爵的方略更加穩妥,但問題是喀齊伯爵隻是顧問。
他在軍事會議上口頭表達的內容,隻能算作是參考,真正的軍令還是得看蒙泰爾。
蒙泰爾是命令無疑是更冒險的,可命令是他發的,蓋爾隻是執行者。
未來真的出了什麼差錯,責任也是蒙泰爾的,與蓋爾無關。
如果蓋爾拒不執行,戰後贏了沒他的好處,戰後輸了他更要吃掛落。
雖然從軍事角度蓋爾更傾向於喀齊伯爵,可無功無過總好過有功有過的。
“您的意思是,按照蒙泰爾閣下的意見來?”一名千夫長試探性問道。
“是的,主動出擊,咱們有五千人,還多是戰兵,不像右路軍。”
“可蒙泰爾軍團長又不在這!”米勒急得一腦門汗,“這絕不是小股部隊的遭遇戰……”
“喀齊伯爵隻是個顧問!”蓋爾忽然提高了聲音,“軍製典章第三章第五條寫著,下級分團須無條件執行上級軍團長命令。
蒙泰爾是軍團長,他的命令比誰的話都管用。”
“蓋爾閣下,您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吧?”米勒又向前進了一步,“這絕不是小股部隊,一百騎兵一百步兵,隻逃出來一個。
這種精銳程度,以及對方的反應速度絕對是超過咱們預期的。
以這種預期來計算,咱們很有可能遇見裝備了極強風力的聖聯精英軍團,比如黑冠軍或附近的神罰軍。
他們甚至還有發條炮,一個聖聯戰團應該有四十八門三磅炮,而我們隻有一半……”
“米勒千夫長!”蓋爾猛地拍了下桌子,墨水瓶晃了晃,黑汁濺在《軍製條例》的封麵上,“注意你的身份!你是千夫長,我才是分團統領!”
米勒還想爭辯,卻被其餘幾名同僚用眼神製止。
老蓋爾站起身,關節發出輕響,像樹枝斷裂的聲音:“既然米勒你決意如此,那你就去加固石壘吧,嗯,就這樣。”
“可是……”
“沒事的話,就都回去準備吧,黎明時分,咱們就出發。”
米勒失望地左右看看同僚們,卻發現他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唉……”三名千夫長都出去,帳篷裡隻剩蓋爾一人。
他端來蠟燭,盯著蒙泰爾的公文看了半晌,又翻出自己的書記官的備忘錄。
上麵密密麻麻地記著某年某月軍需清點無誤、某年某月文書歸檔整齊,唯獨沒有一場像樣的戰功。
他歎了口氣,拿起鵝毛筆,在命令上歪歪扭扭地記錄:“左路軍黎明時推進,依蒙泰爾軍團長方略,伺機尋敵,殲滅其小股部隊。”
墨汁在紙上暈開,像塊醜陋的黑斑。
次日清晨,炊煙嫋嫋。
士兵們打著哈欠,從營地中走出,在草地上列陣。
黎明前的薄霧裡,米勒看著排著整齊的隊列行進的法蘭士兵,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老蓋爾。
說實話,這種情況下分兵守石壘,反而保留了米勒這一千人的士兵。
如果老蓋爾真的上了戰場,按照米勒猜測,恐怕得不到一個好的結果。
不過老蓋爾估計不在乎,隻要他的行動正確,就隻是能力問題。
甚至不是他的能力問題,蒙泰爾還要分走一半的責任。
至於這場仗的勝負,蓋爾自然在乎,但沒辦法,如果他年輕個三十歲,一定會抗命。
在當初第一次風車地之戰的時候,他也是抗命衝鋒的熱血青年。
可法蘭現在不一樣了,他也不一樣了。
蓋爾騎在馬上,手裡攥著那份簽了字的命令,手心的汗把紙頁洇得發皺。
人生,難得糊塗啊。
“前進!”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被晨霧吞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