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綠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手,這是她的手,又不是她的手。
三年前的那個人,不是她。
而眼前這個人,也不是她心底的那個人。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就算了。”
慕霖不僅失望,反倒有一絲說不出來的竊喜。
三年前的夜遇,三年後的碰巧,哪怕他再是不願意揣測人心,也難免會多想。現在沈青綠告訴他不記得三年前的事,他便有理由相信三年前的夜遇不是蓄謀。
與此同時,心底又油然生出淡淡的失落。那夜他們相談何等之暢快,他一直不曾忘記,沒想到彆人已拋之腦後。
這時玉敬良已將一把大而沉的連弩拿出來,興致勃勃地要現慕霖比試,還讓沈青綠充當見證與裁判。
三人成群,院子裡頓時熱鬨起來。
離院子不遠處的樹後,玉晴雪正一臉陰沉地張望著。
忽然,她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回頭見是玉流朱,乍驚的刹那,還有乍喜。
“棠兒,你怎麼來了?”
“我是來找姑姑的。”
玉流朱雖先一步離開,卻並未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去幫沈琳琅看賬。而是在半道上等著玉晴雪,然後一路跟來。
“今日之事,多謝姑姑。”
玉晴雪激動不已,警惕地四下看去,見此處沒有其他的人後,那雙看著玉流朱的眼睛裡,立馬浮現出強烈的愛憐之情。
“棠兒,我對你好是應該的。你是玉家的姑娘,我沒有彆的期盼,隻盼著你順順利利嫁進侯府,這輩子富貴安康一世無憂。”
玉流朱記得她後來對自己的好,再聽這樣的話,隻覺得大為動容,一把將她抱住,“姑姑,你這輩子太苦了,我真希望你能活得輕鬆快活些。”
她意外著,驚喜著,貪戀著這難得的親近機會。
那邊不時傳來說笑聲,在她聽來刺耳無比。
“你放心,僅此一次,我絕對不會讓阿離再有機會見到慕世子!”
“姑姑……”玉流朱已是淚流滿麵,仿佛要將前世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原來真正對自己好的人,對自己是全然不圖回報的維護,姑姑如此,還有一個人也是如此。
這一世,她一定要報答姑姑,還有那個人。
沈琳琅還未走近,看到的就是她們緊緊相擁在一起的樣子,不由皺起眉來。
女兒打小聽自己的話,從不曾與小姑子私下見麵,如今不僅見了,還那般的親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棠兒?晴雪?”
她的聲音,驚動抱在一起的倆人。
玉晴雪立馬將玉流朱鬆開,快走幾步過來,急著解釋,“嫂子,棠兒受了委屈,全都是我這個當姑姑的錯,是我沒有教好阿離。阿離不知規矩禮數,不知避嫌忌諱,才害得棠兒傷心難過。”
瑞安居發生的事,沈琳琅已經聽說,所以才會著急趕來。
她看著臉上還有淚痕的玉流朱,心疼不已。
恰在這時,院子裡傳來玉敬良恣意的笑聲,“阿霖,你看看,我家阿離不過是剛學,卻才輸你三箭,若是好好練習,以後你未必是她的對手。”
這個二郎!
當真是親疏不分。
她麵色不虞,當下轉身進了院子。
慕霖應是在和沈青綠比試,兩人離得較近,而玉敬良觀戰,站在一旁。
幾人一看到她,皆是一愣。
她淩厲的目光先是看向慕霖,再看玉敬良,最後落在沈青綠身上,眼底頓時翻滾著不明的情緒,不知是責怪,還是懷疑。
玉流朱的一應衣食,她事事過問,自然認出沈青綠身上的衣服是自己前些日子才給女兒做的新衣。
“你的衣服,怎地在你阿離妹妹身上?”她問跟過來的玉流朱。
她明知故問,不止是問玉流朱,更是質問沈青綠,以及讓慕霖聽見。
玉流朱將先前的事說了一遍,不必添油加醋,單是沈青綠說喜歡她的衣服喜歡她的打扮這句話,便能讓聽者多想。
沈青綠沒有辯駁,麵對沈琳琅質疑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沈琳琅本是很生氣的,卻不知為何一對上她的眼晴,那其中的幽深,以及似有千言萬語的欲言又止,竟然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罷了。
小孩子不懂事。
但大人也不懂嗎?
“晴雪,阿離長大了,她到底是姑娘家,也有愛美愛俏的心思,你這個當娘的也該上點心,該置辦的給她置辦。”
玉晴雪卻叫起屈來,“嫂子,你有所不知,這孩子實在是讓人費神,無論怎麼教都教不好,怎麼說也不聽。”
“你多說多教,她會總聽進去的。”
“是我的錯,嫂子放心,我以後定會天天看著她,不讓她亂跑,不會再讓她丟人現眼。”
沈青綠還是不說話,一臉的茫然和懵懂,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半句都不曉得為自己辯解。
冤則冤,任憑他人說,反倒是彆人替她抱不平。
不說是玉敬良,便是慕霖都有些聽不下去。
“阿離姑娘沒有亂跑,也沒有丟人現眼,夫人有些言過其實了。”
玉晴雪與蘇啟合已經和離,不宜再稱之為蘇夫人。若是稱為玉夫人,顯然又與沈琳琅的稱謂相衝,也不合適,所以慕霖隻用夫人二字代之。
“慕世子,你與棠兒有婚約……”
玉晴雪的話還未說話,被他打斷,“女子名聲為重,夫人慎言。”
他這話無疑是否認兩家之間的婚約,聽在玉晴雪耳中,不亞於晴天霹靂。
“慕世子,你……”
“晴雪,慕世子說的對,女子名聲為重,有些事未過明路,委實不應該聲張。”沈琳琅表情不虞,打斷她的話。
她意識到自己失態,有些訕訕然,望向玉流朱中的目光中帶著心疼,而轉過來看沈青綠時,卻是隱晦含恨。
沈琳琅又對慕霖道:“阿霖,讓你見笑了,家裡有點亂,我就不留你了。”
慕霖自是不好再待,隻好告辭離開。
等走得遠了些,他還不忘回頭,擔憂地回望著沈青綠。
玉流朱無法做到對他視而不見,自是將他的一舉一動儘收眼底。
夫妻一場,哪怕是生怨生恨,也沒有辦法真正放下。當他完全看不見自己,當他眼睛裡全是彆人時,玉流朱還是會在意,還是會憤怒,甚至遷怒於彆人。
比如說沈青綠,比如說玉敬良。
玉敬良說話沒了顧忌,直言不諱,“姑姑,是我把阿離帶來的,祖母也是知道的,哪裡就是她亂跑了?”
“二哥,你怎麼能這樣和姑姑說話?”玉流朱滿心的不痛快,立馬有了發泄的地方。
她被慕霖冷落,在慕家受儘委屈,礙於臉麵一開始並沒有告知家人。但二哥與慕霖交好,是侯府的常客,明明對她的事一清二楚,不幫她也就算了,竟然還勸她要知足。
“這些年來,姑姑過得有多辛苦,旁人不知,我們還不知道嗎?阿離妹妹異於常人,最是難教化難照顧,她的苦誰能體諒?二哥,你的心到底是怎麼做的?怎能如此冷血無情?”
“她一個當娘的,教養照顧自己的孩子難道不是應該的嗎?你問問你自己,從小到大娘是怎麼對你的,可曾有過一絲怨言?”
沈琳琅沒想到玉敬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眉頭也更是皺得緊,一是為自己兒子偏袒沈青綠,二是身為母親的將心比心,三是因為兒子語氣中的委屈。
“二郎,阿離是你姑姑的親女兒,她難道還能苛待自己的骨肉不成?你……”
“親生的就一定會疼嗎?”玉敬良低吼著。
沈琳琅臉色一白,張了張嘴,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玉敬良自嘲一笑,神情卻隨之一黯,“阿離很懂事,也很乖巧,我倒要問問姑姑,她哪裡丟人現眼了?有哪個當娘的會不分青紅皂白這麼說自己的女兒,姑姑,你當真是她的親娘嗎?”
玉晴雪聞言,瞬間表情大變。
“二郎,沒想到你是這麼想我的……是我命不好,是我的錯。阿離,你看看你給大家惹了多大的麻煩,害得他們為你爭吵。你能不能聽話些,不要讓我難做,不要讓彆人也難做。算娘求你,你跟娘回去吧。”
她聲聲泣切,飽含委屈。
沈青綠不為所動,反而看向玉敬良,一句話也不說,淚珠子卻成串成串地往下落。
玉敬良見之,滿心的酸脹,一把將她扯到自己身後,堅定地道:“我答應過祖母,要原原本本把阿離送回去。”
她望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有些恍惚起來。
曾經的後來,一直有那麼一個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她身邊,免她苦,免她憂,免她無處可去,免她無枝可依。
再世為人,不是時過境遷,不是短暫分離,而是永彆。
“阿離,你彆難過。”玉敬良看到她眼中的水色,輕聲安慰道。
她抬起頭來,任由淚水滑落,先是認真地看著玉敬良,然後目光往前,睨向玉晴雪和沈琳琅,以及玉流朱。
難過麼?
這些人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