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盤青椒炒裡脊被吳桐鄭重地擺在了小小的餐桌中央。青翠的辣椒和嫩滑的肉片,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充滿了煙火氣的香氣。這是他用自己身上僅有的一點力氣和全部的心意,為她,也為自己,築起的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堡壘。
風信子安靜地坐在他對麵,學著他的樣子,手裡拿著碗和勺子。吳桐給她盛了滿滿一碗肉,自己碗裡卻隻有一點點米飯和幾片青椒。
他不敢看她,隻是低著頭用一種近乎於逃避的姿態,飛快地往自己嘴裡扒著飯。然而,那份沉默卻比任何聲音都更讓他感到窒息。他必須說點什麼。
“快嘗嘗,這個裡脊肉……我特意讓老板切的薄片,這樣炒出來才嫩。你……你應該會喜歡吧?”他的聲音因為臉頰的腫痛而有些含糊,卻努力地裝出一種美食家的、輕快的語調。
風信子舀起一塊肉片,學著昨天的樣子,笨拙地送進嘴裡。這一次,她記住了,要先“咀嚼”。她那排細密的鋒利的牙齒,輕易地就將嫩滑的肉片切碎。一股純粹的優質的蛋白質能量,在她的口腔裡化開。
她點了點頭,那雙鮮紅的豎瞳看著他表示肯定。
得到回應的吳桐,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話匣子被徹底打開了。
“好吃就行!我就說嘛,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他笑了一下,牽動了嘴角的傷口,疼得他“嘶”了一聲,卻立刻又用更大的聲音掩蓋了過去,“以前……以前我媽也總誇我做飯好吃。她說,以後哪個女孩子要是嫁給了我,肯定有福氣了……嘿嘿,她就瞎說。”
他像個小醜一樣,賣力地表演著“輕鬆”和“愉快”,試圖用這些廉價的快樂,去粉飾自己那顆正在滴血的心。
“對了,風信子,我今天又學了幾個新成語。有一個叫‘天衣無縫’,就是說……形容東西做得特彆好,沒有一點破綻。就像……就像你的臉蛋,一點毛孔都看不見,簡直天衣無縫!”他隨口舉著例子,目光卻不敢在她光潔的皮膚上停留超過一秒。
他滔滔不絕從學校裡那棵不開花的木棉樹,聊到便利店新出的、他舍不得買的草莓味冰淇淋,再到遊戲裡某個新出的副本有多難打。他將所有無意義的安全的、不會觸及任何傷痛的話題,都像倒垃圾一樣傾倒出來。
他需要這種聲音。這種由他自己發出的、喋喋不休的聲音,能讓他暫時忘記走廊裡那些惡毒的嘲笑,忘記自己被打倒在地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風信子沒有說話。
她隻是安安靜靜地吃著,一小口,一小口。她吃得很慢,和昨天那副風卷殘雲的樣子截然不同。她那雙鮮紅的、不帶任何人類情感的豎瞳,就這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對麵那個正在拚命說話的少年。
她看著他因為說到好笑的事情而努力擠出的僵硬的笑容。
看著他因為牽動傷口而一閃而過的痛苦的表情。
看著他那雙布滿了血絲的卻努力想要散發出光芒的眼睛。
她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錄入自己的數據庫。她知道,這些都是偽裝。這些喋喋不休的話語,像一層脆弱的薄薄的糖衣,包裹著裡麵那個正在破碎苦澀的內核。
“……所以我就說,那個法師的走位肯定有問題!他要是往左邊躲一下,那個大招根本就打不中他!真是個菜鳥……”吳桐還在激動地分析著遊戲裡的戰局,仿佛那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他給她夾了一塊最大的裡脊肉,放進她碗裡。
“你多吃點。”他低聲說,聲音裡,終於有了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溫柔,“你……你還在長身體呢。”
那一刻,風信子放下了手裡的勺子。
她看著他,然後,伸出了自己的手,越過小小的餐桌,輕輕地、用她那微涼的指尖,碰了碰他臉頰上那塊最嚴重的青紫色的瘀傷。
吳桐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僵住了,像一尊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雕像。
“吳桐。”
她開口了,聲音清冷而平靜,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他所有的偽裝。
“疼。”
一個字。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吳桐的眼眶,在那一瞬間,毫無預兆地紅了。
那一個字,“疼”,像一根燒紅的、纖細的鋼針,精準地、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吳桐用了一整個晚上才辛苦吹起來的、名為“堅強”的肥皂泡。
那個五彩斑斕的泡泡,“啵”的一聲,碎了。露出了裡麵那個蜷縮著的渾身是傷的狼狽不堪的自己。
他眼眶裡那層一直被死死壓抑著的水汽,瞬間洶湧了上來。視野開始模糊,對麵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也變成了一團柔和的光暈。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將那股即將決堤的酸澀,硬生生地給逼了回去。然後,他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扯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燦爛的笑容。
“說什麼呢傻瓜,”他的聲音因為忍耐而劇烈地顫抖,卻努力裝出一種輕鬆的、責備的語氣,“一點都不疼!我皮糙肉厚著呢,這點小傷,睡一覺就好了。你……你彆瞎想啊,我真的沒事!”
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沒事”,飛快地收回了被她觸碰的臉,像個沒事人一樣,端起兩個空碗,從地上一躍而起。因為起得太猛,牽動了身上的傷,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卻還是強撐著站穩了。
“吃完了吧?我……我去刷碗!”
他幾乎是逃命般地,再次衝進了那個可以讓他背對她可以用水聲來掩蓋一切的、小小的廚房。
風信子沒有動。她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那雙鮮紅的豎瞳,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在廚房裡忙碌的瘦削的背影。她能清晰地“聽”到,他那被刻意壓抑的、因為疼痛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羞辱和悲傷的氣味,正在水流聲的掩蓋下,變得越來越濃鬱。
他沒有哭。他在她麵前保住了他那點可憐的、脆弱的尊嚴。
這個認知,讓風信子心裡那股冰冷的殺意,與那份新生的、名為“心疼”的情感,更加緊密地糾纏在了一起。
當他濕著手走出來時,臉上已經恢複了一點血色,那副強撐起來的若無其事的表情,也顯得更自然了一些。
他不敢在客廳多待,怕沉默會讓偽裝露餡。他擦乾手,徑直走向那張擺著練習本和鉛筆的書桌。
“那個……風信子……”他回頭,對著她招了招手,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為人師表的熱情,“我們……我們繼續寫字吧?昨天的還沒學完呢。”
風信子順從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一股混雜著沐浴露香氣和少年人特有的、乾淨的氣息,將她包裹。他離她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微微顫抖的、濃密纖長的睫毛。
但這一次,教學還沒開始。
風信子伸出手,拿起了那支鉛筆。她沒有看向練習本,而是抬起頭,用她那雙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紅色豎瞳,認真地看著他。
然後,她說出了一句語法無比標準、發音無比清晰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意味的話。
“吳桐。”
“你,教我寫字。”
這不是疑問,也不是請求。
這是一個指令。
一個她剛剛才學會的、名為“轉移注意力”和“給予安慰”的、更高階的“愛”的行為模式。她從他剛才那番笨拙的表演中學到了——當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把他拉進一件需要他專注投入、並能從中獲得滿足感的事情裡。
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為他“療傷”的方法。
吳桐被她這句突如其來的、帶著命令口吻的話語給弄得一愣。他看著她那雙認真的、仿佛在說“快點開始,不要再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的眼睛,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溫柔地,撞了一下。
他那顆一直緊繃著強撐著的心,在那一瞬間,奇跡般地,鬆懈了下來。
所有的逞強和偽裝,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進她那雙鮮紅的眼瞳裡,然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一整天的晦氣和傷痛,都徹底吐出去。
“好。”
他笑了。這一次,是真的笑了。雖然嘴角依舊會牽動傷口,但那笑容裡,不再有強撐和苦澀,隻剩下一種如釋重負的發自內心的溫柔。
“我教你。”
他拿起筆,握住她微涼的手,在那盞昏黃的溫暖的台燈下,在那本全新的練習本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