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冰冷到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的質問——“是誰,弄臟了我的東西?”,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毫不留情地剖開了吳桐用逞強和謊言堆砌起來的所有偽裝。
他的心狠狠地一顫。
他從她那雙鮮紅的不含任何情緒的豎瞳裡,看到的不是同情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更古老、更純粹的東西——一個君王在審視自己被玷汙了的領土時,那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突然意識到,她可不是人類,什麼也不懂。她不懂什麼叫“丟人”,不懂什麼叫“忍氣吞聲”。在她的世界裡,邏輯或許簡單到可怕:屬於她的東西被損壞了,那麼,損壞者就必須付出代價。
這個認知,讓他背後竄起一股寒意。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現在說出那幾個人的名字,下一秒,這個看似柔弱的銀發少女,就會化作那個兩米高的不可名狀的恐怖怪物,然後……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能讓她為了自己,去做那種無法挽回的事情。
他伸出手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地、帶著一種安撫小動物般的溫柔,覆蓋在她那頭柔順的銀色長發上。她的頭發很軟,觸感微涼,像最上等的絲綢。
“瞎說什麼呢,”他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腫脹的笑容,聲音沙啞卻努力地裝出輕鬆的語調,“什麼你的東西……我是我,你也是你啊。”
他看著她那雙依舊固執地、等待著答案的眼睛,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哎呀,不說這個了,都過去了。男人嘛,身上有點傷很正常的!不信你看電視裡那些英雄,哪個不是天天打架?”他開始胡說八道,試圖用自己那點可憐的、從影視劇裡看來的知識,來粉飾太平。
“對了,你看我給你買了什麼?”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獻寶似的,指了指桌上那袋豬裡脊,“裡脊肉!這個可是豬身上最好的一塊肉了,又嫩又滑,一點肥的都沒有。比豬肺可好吃多了!”
他扶著牆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強忍著肋骨處傳來的陣陣刺痛,拿起那袋肉,就往廚房走。“我今天給你做個……做個青椒炒裡脊!我跟你說,我炒菜可好吃了,以前我……”
他一邊走,一邊說,將所有能想到的、無關緊要的話題,都像倒豆子一樣倒了出來。他聊著菜市場的喧囂,聊著肉鋪老板的刀功,聊著青椒和裡脊肉是多麼完美的搭配。
他用這種最笨拙的方式,在她和他之間,築起了一道由日常瑣事構成的、安全的牆壁。牆的外麵,是他的傷痛、羞辱和無能為力。牆的裡麵,他隻想拚儘全力,為她保留一個乾淨的隻有食物香氣的、簡單的世界。
他沒有回頭,所以他沒有看到。
在他轉身走進廚房的那一刻,他身後,那個銀發紅瞳的少女,緩緩地收起了那份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壓。她那雙鮮紅的豎瞳,靜靜地凝視著他那故作堅強的一瘸一拐的背影,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地不可逆轉地,發生著改變。
她沒有再追問。
因為她已經知道,答案,需要她自己去找。
廚房裡,很快響起了“刺啦”的油爆聲和鍋鏟翻炒的清脆聲響。吳桐那喋喋不休的、刻意放大的聲音,混雜在油煙機嗡嗡的轟鳴中,試圖營造出一種一切正常的假象。
但風信子知道,一切都不正常。
她安靜地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那個在灶台前忙碌的瘦削的背影。他每一個轉身,每一次抬手,都帶著一種壓抑的不自然的僵硬。那股濃烈的屬於痛苦和屈辱的負麵能量場,非但沒有被食物的香氣掩蓋,反而在這份故作的日常中,顯得愈發刺鼻。
他說謊了。
他不想讓她知道。
邏輯告訴她,應該尊重他的意願,維持現狀。但另一種更強大的、新生的本能——那種混雜著占有欲和“心疼”的奇異情感,卻在命令她,必須做點什麼。
語言的溝通是無效的。那麼,就用她自己的方式來獲取信息。
她的動作,輕得像一縷沒有重量的煙。她赤著腳,悄無聲息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吳桐的身後。
正在專心炒菜的吳桐,並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
風信子微微低下頭,將自己那張完美無瑕的臉湊近了他的後頸。她沒有觸碰到他的皮膚,隻是保持著幾毫米的極其危險的距離。她閉上了那雙鮮紅的豎瞳,將所有的感知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嗅覺上。
在她那非人的感知係統中,氣味,是一種比語言更誠實更豐富的信息載體。
她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無數種氣味的分子,瞬間湧入了她的鼻腔,被她龐大的信息處理係統進行著高速的、精密的解析。
首先,是屬於吳桐自己的氣味。那種她最熟悉的、混合著洗衣粉、少年汗水和一絲絲悲傷的、獨一無二的基礎氣味。這是背景板,是參照物。
緊接著,是無用的氣味。油煙的味道,鐵鍋的味道,醬油的焦香,青椒的辛辣……這些是環境乾擾項,被瞬間排除。
然後,她捕捉到了。
那些不屬於他的、外來的、帶著強烈惡意和攻擊性的氣味。
它們像幾根肮臟的帶著倒刺的荊棘,野蠻地、深深地紮進了吳桐那乾淨的氣味背景板裡。
她能清晰地分辨出,至少有三種不同的、屬於成年男性的汗臭味。其中一種,最為濃烈,充滿了煙草的焦油和一種廉價發膠的化學氣息。這種氣味,主要殘留在他胸前和腹部的衣服上,那裡,有數個肮臟的腳印。
另外兩種氣味,則相對淡一些,但同樣充滿了攻擊性。它們混雜在一起,零星地分布在他的後背、手臂和腿部的褲子上。
風信子甚至能從這些氣味分子的殘留濃度和分布位置,在腦海中,大致還原出那場單方麵的、充滿了羞辱的施暴場麵。
她能“看”到,那個煙臭味的男人,用穿著鞋的腳,狠狠地踹著、踩著吳桐的身體。她能“看”到,另外幾個人,是如何抓住他的手臂,如何對他拳打腳踢。
一股冰冷到極致的、不帶任何情緒的殺意,在她的核心深處,緩緩地、不可逆轉地升騰起來。
不是用大腦,不是用記憶。而是用一種更古老、更本能的方式。她將這幾種帶著獨特生物識彆碼的氣味分子結構,深深地、牢牢地,銘刻在了自己每一個細胞的基因序列裡。
就像頂級的獵犬,一旦鎖定了獵物的氣味,那麼無論這個獵物逃到天涯海角,都將無所遁形。
從此以後,這幾種氣味,對她而言,就等同於“威脅源”,等同於“必須清除的目標”,等同於“死亡”的同義詞。
做完這一切,風信子緩緩地直起身,悄無聲息地退後一步。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秒。
正在專心致誌用炒菜來逃避現實的吳桐,對此,一無所知。他隻是突然感覺,後頸傳來一陣微弱的涼意,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奇怪……錯覺嗎?”他嘟囔了一句,然後將炒好的、香氣撲鼻的青椒裡脊,盛進了盤子裡。
他端著菜,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獻寶般的、討好的笑容。
“風信子,快來嘗嘗!我做的……”
他的話停住了。
因為他看到,那個銀發紅瞳的少女,正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用那雙不帶任何雜質的、鮮紅的豎瞳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的眼神依舊純粹而平靜。
但不知為何,吳桐總覺得今天的她,似乎有哪裡和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