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探向牛肉粒的觸手,在原地停留了數秒,收集了足夠的數據後,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來,仿佛從未伸出過。風信子重新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個充滿矛盾的生命體上。
吳桐並沒有察覺到它的小動作。在用一杯涼水暫時壓下胃裡的抗議後,他又恢複了那種低沉而絮叨的狀態。他將今天在便利店遇到的奇葩客人、學校裡某個老師滑稽的發型、甚至遊戲裡一個擦肩而過的、穿著漂亮時裝的玩家,都當作有趣的故事,一一講給它聽。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陣風,吹過一片空曠的原野。言語的內容毫無邏輯,東拉西扯,但其中蘊含的情緒卻是連貫的——那是一種努力想要抓住一點快樂,來對抗巨大空虛的徒勞掙紮。
風信子安靜地“聽”著。它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吳桐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一一對應,不斷完善著自己的“人類情感模型數據庫”。
終於,似乎是耗儘了所有可以分享的話題,吳桐停了下來。他溫柔地、最後一次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風信子的身體,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紙箱裡的毛巾上。
“我得……看會兒書了。”他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逃避般的決然,“不然明天又要被罵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張舊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他打開了那盞昏黃的台燈,光線立刻在桌麵上投射出一塊明亮的、與周圍黑暗格格不入的圓形區域。他從書包裡拿出幾本厚薄不一的書本和練習冊,攤開。
一個全新的行為模式,展現在風信子的眼前。
隻見吳桐拿起一根細長的、可以寫出黑色痕跡的工具,低著頭,視線專注地在那堆印滿了符號的紙張上移動。他的眉頭時而緊鎖,似乎在進行某種複雜的運算;時而又舒展開,用手中的工具在紙上快速地劃過,留下一串串有規律的、它無法理解的標記。
整個過程中,他身上的能量場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那種疲憊和空虛感被一種高度集中的、名為“思考”的精神能量所取代。這種能量並不美味,甚至有些“乾澀”,但它穩定而強大,像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
風信子靜靜地在紙箱的陰影裡觀察著。它無法理解這種行為的意義。為何一個生命體,要耗費寶貴的能量,去解讀這些毫無生命跡象的符號?這能帶來什麼?是更優質的食物?還是更強大的力量?
時間,就在這種一個專注學習、一個冷靜觀察的詭異和諧中,緩緩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吳桐終於直起了酸痛的背,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他合上書本,關掉了那盞陪伴了他許久的台燈。
“啪嗒。”
房間裡最後的光源熄滅了。世界,徹底歸於黑暗。
吳桐摸索著爬上床,很快,他那平穩而悠長的呼吸聲便響了起來,與他父親房間裡傳來的鼾聲,交織成一首屬於這個夜晚的、沉靜的催眠曲。
他睡著了。
而當這個巢穴裡唯一的智慧生命體,進入了無防備的休眠狀態後,另一個世界,蘇醒了。
“悉悉索索……”
牆角的縫隙裡,地板的裂痕下,櫥櫃的陰影後……那些蟄伏了一整天的、微小的生命信號,開始活躍起來。
一隻比昨夜那隻更肥碩的老鼠,率先從廚房的方向探出了頭。它那對黑色的、閃爍著貪婪光芒的小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黑暗中的客廳。緊接著,幾隻黑色的、油亮的、名為“蟑螂”的生物,也邁著它們細密的六條腿,從各種難以想象的角落裡爬了出來。
它們被這個家中殘留的食物碎屑和人類生活的味道所吸引,開始了一場屬於它們的、黑暗中的狂歡。
在紙箱裡,風信子的眼睛,無聲地睜開。
那隻深紅色的豎瞳,在極致的黑暗中,散發出一種幾乎不可見的、冰冷的微光。它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個獵物的移動軌跡,能精準地“聽”到它們爬行時與地麵摩擦發出的、最細微的聲響。
白天被壓抑的最原始的捕食本能,如開閘的洪水,洶湧而出。
它的身體像一灘無聲流淌的暗紅色血液,悄無聲息地滑出了紙箱。
狩獵,開始了。
黑暗,是它的主場。
在這個由光影和寂靜統治的國度裡,風信子就是唯一的、無聲的君王。它的視覺早已超越了可見光的範疇,能夠清晰地捕捉到生物體散發出的微弱熱輻射。在它的視野中,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幅由不同溫度構成的動態熱成像圖。
沉睡的吳桐,是房間裡最大、最穩定、也最誘人的一個暖色熱源,像一輪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小小的太陽。而那些在黑暗中竄動的老鼠和蟑螂,則是一個個快速移動的、或明或暗的、小小的光點。
它的第一個目標,是那隻最肥碩的老鼠。
它正趴在廚房的垃圾桶邊,啃食著一塊被丟棄的、帶著油漬的包裝紙。這個獵物體內的生命能量,是所有移動光點中最旺盛的。
風信子的身體,化作一道貼地的、暗紅色的影子,無聲地滑向廚房。它沒有走直線,而是利用了桌腿、沙發底部的陰影,完美地避開了所有可能產生微弱反光的區域。它移動時,身體的形態不斷變化,時而鋪展成一片薄膜,時而彙聚成一條細線,以適應不同地形的需要。
距離獵物還有半米時,它停了下來。
它的身體如同一張蓄勢待發的弓,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即將彈射而出的數根觸手上。它耐心地等待著,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在獵物抬頭、警惕性最低的一瞬間。
那隻老鼠終於抬起了頭,滿足地舔了舔嘴邊的油漬。
就是現在!
沒有風聲,沒有預兆。
數根觸手如同從虛空中射出的暗紅色閃電,以超越生物反應極限的速度,精準地命中了目標。一根纏住脖頸,瞬間切斷了它發出任何聲音的可能。另外幾根則死死地捆縛住它的四肢和軀乾,讓它所有的掙紮都化為徒勞的、肌肉的痙攣。
狩獵的過程,乾淨利落,像一首被演奏了億萬次的、死亡的序曲。
風信子沒有在原地進食。它拖著這個還在微微抽搐的、溫熱的戰利品,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客廳的陰影中。它那半透明的身體緩緩地將獵物包裹、吞噬。
一股比雞肉腸和牛肉粒加起來還要精純、還要鮮活的生命能量,洪流般湧入它的體內。它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鼓舞,貪婪地吸收著這份養分。身體的顏色,似乎又深邃了一分。
消化一隻老鼠,對它而言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情。
當它完成進食,地麵上沒有留下一根毛發,沒有留下一滴血跡,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但它的饑餓感並未完全平息。這隻是開胃菜。
它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四處流竄的、更小的光點——蟑螂。
這些生物體內的能量微乎其微,單獨一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它們的數量眾多。
風信子的捕食策略,隨之改變。
它不再是守株待兔的獵手,而是變成了一張移動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捕食之網。它的身體,在黑暗中緩緩鋪展開來,變得極其扁平,麵積也擴大了數倍,像一張暗紅色的、活的地毯。
它將自己鋪展在那些蟑螂最常經過的路徑上,然後,靜止不動,完美地融入了地板的陰影之中。
一隻蟑螂,毫無所覺地爬上了這張“地毯”。
在它細密的腿接觸到風信子身體的瞬間,那一小塊區域的膠質立刻分泌出具有強烈黏性的物質,將它牢牢粘住。緊接著,不等它發出任何化學求救信號,那一小塊膠質便迅速將它包裹、溶解、吸收。
整個過程,安靜得詭異。
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
風信子就像一株最高效的食蟲植物,耐心地、機械地、精準地清理著這個家裡的每一個“害蟲”。它甚至不需要移動,隻需將自己的身體覆蓋在最廣闊的區域,等待著那些愚蠢的、被食物殘渣吸引的獵物們自投羅網。
這是一種低成本、高效率的能量收集方式。
天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泛起一絲魚肚白。
當最後一隻在它感知範圍內的蟑螂,也被分解為最純粹的能量後,風信子才緩緩地、心滿意足地,將自己鋪展的身體重新收攏,恢複成飽滿的半球形態。
它悄無聲息地“流”回了臥室,滑進了那個屬於它的紙箱。它將自己安放在那塊柔軟的毛巾上,將所有外放的、屬於掠食者的冰冷氣息全部收斂起來,隻留下一副溫順無害的、寵物的姿態。
它緩緩閉上了眼瞳。
在意識陷入沉眠,開始深度消化和吸收這一夜的收獲之前,它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有什麼新的變化,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