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令人窒息的威脅感,隨著父親踉蹌離去的腳步聲,終於像退潮般從房間裡撤離。吳桐背靠著冰冷的床沿,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鬆懈下來,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隻剩下一副疲憊的皮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圖將胸腔裡那股因恐懼而凝滯的空氣儘數排出。
黑暗中,他能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耳膜。
過了許久,當那陣劇烈的心悸稍微平複後,他才想起被自己藏在被子下的那個小東西。
他猛地轉過身顫抖著手,用一種近乎於朝聖般的輕柔,緩緩掀開了被角。
一小片昏暗的城市微光,溫柔地灑了進去。
風信子正安靜地躺在他的枕邊,那紅寶石般的身體在光線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它看上去安然無恙,甚至連位置都沒有動一下。
一顆懸著的心,終於重重地落回了原處。
吳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在安靜的房間裡消散。他伸出依舊有些發抖的指尖,輕輕地、試探性地碰了碰風信子溫涼的身體。
“沒事了……”他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它說,聲音沙啞得厲害,“他走了。”
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像一股有鎮定效果的微弱電流,奇跡般地安撫著他還在戰栗的神經。他忍不住又摸了摸,指腹在它光滑的表麵上緩緩滑動。
“還好……還好沒被發現。”他低聲呢喃,將臉湊了過去,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分享著自己的後怕與慶幸,“你嚇壞了吧?對不起,都怪我……我不該把你拿出來的。”
他的聲音很輕,充滿了歉意。他看著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家夥,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在這個冰冷的隨時可能被風暴傾覆的家裡,風信子是他唯一的、不想被任何人發現和傷害的秘密。
就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刻的溫情。
“咕——”
一聲清晰的、響亮的腸鳴,從他的腹部傳來。
吳桐的動作一頓,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晚飯還沒吃。之前被緊張和恐懼占據了全部心神,現在放鬆下來,饑餓感便如同一頭蘇醒的野獸,開始在他空空如也的胃裡咆哮。
他今天隻吃了一根澱粉腸,另一根給了風信子。
他有些窘迫地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肚子,仿佛這樣就能讓那抗議的聲音小一點。他又看了一眼風信子,那紅色的眼瞳正直勾勾地“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的窘態,一定被它儘收眼底了。
“我……我不餓。”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小聲辯解了一句,然後像是為了證明什麼,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走到桌邊。
他拿起那個喝水的舊杯子,接了滿滿一杯涼水,然後“咕嘟咕嘟”地一口氣灌了下去。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衝進空蕩蕩的胃裡,帶來一種短暫的、虛假的飽腹感,卻也讓那股寒意從內而外地擴散開來。
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漬,又回到了床邊,重新蹲下。
“你看,喝水就行了。”他看著風信子,語氣輕鬆地說,仿佛剛剛那陣尷尬的饑餓聲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知道明天還要早起,還要麵對一整天的課程和工作。現在,他隻想和這個小家夥多待一會兒,享受這一點點偷來的、不被打擾的安寧。
那根纏繞著吳桐手指的觸手,清晰地感知到了他身體內部發生的變化。
在慶幸與後怕的複雜情緒褪去後,另一種更原始、更有力的生物信號,從他身體的深處傳來。
一聲清晰而響亮的、源自生物內部的抗議。
風信子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個信號。這是消化器官因缺乏可分解物質而產生的劇烈痙攣,是能量儲備即將告罄的警報。
翻譯成它能理解的語言,就是:饑餓。
這個兩腿生物,它的食物提供者,它的安全庇護所,此刻正處於饑餓狀態。
這是一個簡單的、符合邏輯的結論。任何生命體在消耗能量後,都需要補充。
但接下來的發展,卻完全超出了風信子的理解範疇。
在發出饑餓信號後,吳桐並沒有去尋找食物。那包優質的、蘊含著濃縮能量的牛肉粒,明明還剩下幾顆就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他的廚房裡,也必然還儲存著其他可以提供能量的有機物。
可他沒有。
他選擇了走向桌邊,拿起一個容器,裝滿了這個星球上最常見、最缺乏能量的無機化合物——水。然後,他將這種對身體幾乎沒有任何增益的液體,灌進了自己的體內。
風信子那隻唯一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著這整個過程。
它那套以純粹生存邏輯和能量守恒定律構建的思維係統,第一次,遭遇了無法解析的、致命的矛盾。
困惑。
一種比昨夜被保護時更深、更難以理解的困惑,像濃稠的、冰冷的迷霧,籠罩了它的核心意識。
為什麼?
這個年輕的生命體,將食物(雞肉腸)給予它,將更優質的儲備糧(牛肉粒)作為獎勵給予它。而當他自己的身體發出強烈的能量需求信號時,他卻選擇用毫無價值的液體來欺騙自己的器官。
在它那套冰冷的宇宙法則裡,這是一個致命的、無法被修複的程序錯誤。一個生命體,擁有食物,卻在饑餓時選擇不進食。這違背了所有已知的生存本能。
這是一種……自我毀滅的行為嗎?
風信子開始快速地檢索自己的數據庫,試圖為這種不合邏輯的行為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假設一:該生命體存在缺陷。 他的感知係統或決策係統出現故障,無法正確匹配“饑餓”信號與“進食”行為。但從他之前躲避威脅、尋找食物、進行訓練等一係列複雜行為來看,他的係統運轉正常。假設不成立。
假設二:這是一種策略。他在通過刻意的饑餓,來鍛煉自己的忍耐力,或是淨化自己的身體?但這不符合能量最優化的原則。饑餓隻會導致身體機能下降,削弱自身,在任何生存競爭中都屬於劣勢行為。假設不成立。
假設三:……
它找不到第三種假設。
所有的邏輯推演,都在“擁有食物卻不吃”這個悖論麵前,撞得粉碎。
它感到自己的思維,仿佛陷入了一個死循環,不斷地計算,又不斷地得出“錯誤”的結論。
它看著吳桐喝完水後,臉上露出的那種虛假的自我安慰式的輕鬆表情。看著他重新蹲下來,用那種溫柔的、毫無所覺的眼神看著自己。
風信子的身體,無意識地、極輕微地傾斜了一下,像是一個最精密的儀器,在試圖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觀測這個無法被理解的樣本。
它伸出兩根觸手,一根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背上,繼續扮演著“溫順寵物”的角色。而另一根,則悄無聲息地、貼著地麵,緩緩地伸向了桌子——伸向了那包還剩下幾顆的、被吳桐“遺忘”了的牛肉粒。
它沒有去拿。
它隻是停在了距離它幾厘米的地方。
一邊,是散發著濃鬱能量的食物。
另一邊,是正在忍受饑餓的、明明擁有食物卻選擇不吃的、它的“飼主”。
這個謎題,比解析人類的語言,要複雜得多。它第一次意識到,要真正理解並掌控這個兩條腿的資產,或許不能隻依靠冰冷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