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粒乾硬的牛肉粒,在風信子的消化係統中迅速化為精純的能量,一絲絲地修複和強化著它的身體。但這能量帶來的滿足感,遠不如它從吳桐身上感知到的情緒波動來得有趣。
這個年輕的人類,此刻正處在一種極度亢奮的情緒狀態中。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純粹的快樂,像兩顆被點燃的星星。他將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它的身上,喋喋不休,語無倫次。
“你簡直是個天才!風信子,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生物!”
他一會兒用指尖輕輕點著它的身體,一會兒又傻笑著看著它,仿佛它是什麼稀世珍寶。他說著學校裡的瑣事,說著遊戲裡的新裝備,說著對未來的、遙遠而模糊的幻想。那些話語像一串串無意義的泡沫,不斷地從他嘴裡冒出來,充滿了輕快而天真的能量。
風信子安靜地接收著這一切。它像一塊最精良的硬盤,忠實地記錄下吳桐在“快樂”狀態下的語調、表情、肢體動作和能量頻率。這些數據,將成為它未來用以模仿“快樂”情緒的寶貴素材。它甚至配合地、時不時地用觸手尖輕輕碰碰他的手指,給予他最恰當的、讓他更加興奮的回應。
就在這場單方麵的、溫馨而愚蠢的互動達到頂峰時——
“砰!”
一聲沉重的、不屬於這個房間的開門聲,像一根冰冷的鐵錐,猛地刺破了這層溫暖的泡沫。
吳桐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然後像被冰水澆過一樣,迅速褪去。他身體的所有肌肉都在一刹那緊繃起來,那雙剛剛還閃著星光的眼睛裡,染上了濃重的、風信子已經很熟悉的恐懼和警惕。
風信子也第一時間感知到了那個威脅源的出現。
是那個暴戾的、散發著濃烈酒精和惡意氣息的成年雄性。他的腳步聲沉重而雜亂,正朝著這個房間走來。
“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覺,躲在屋裡乾什麼?!”粗嘎含混不清的咆哮聲隨之而來。
吳桐的反應,快得超乎想象。
他的身體裡仿佛被植入了一個應對危險的緊急程序。恐懼並沒有讓他僵住,反而化作了一種迅猛的、本能的行動力。
風信子隻覺得身體一輕,下一秒,它已經被吳桐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姿態,從腿上捧了起來。它能感覺到他手掌的劇烈顫抖,以及那瞬間變得冰涼的、因緊張而滲出的冷汗。
“不許出聲。”吳桐用氣聲對它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甚至來不及把它放回紙箱,因為那個危險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
他慌亂地四下張望,像一隻被獵人堵在洞口的小獸。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自己那張淩亂的床上。
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掀開那床帶著皂角氣息的薄被子,將風信子往枕頭邊上一塞,然後迅速用被子將它完全蓋住。
世界,瞬間陷入了柔軟的、充滿了吳桐氣息的黑暗之中。
隔著一層薄薄的棉布,外界的一切聲音都變得有些沉悶,但風信子的感知,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吱呀——”
房門被推開了。
那個成年雄性的氣息,像一股汙濁的潮水,湧了進來。
“躲在被窩裡乾什麼?裝死?”男人的聲音裡充滿了不耐煩和猜忌。
“……沒,準備睡了。”是吳桐的聲音,他極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但那無法掩飾的顫抖,還是暴露了他的緊張。
風信子能感覺到,就在它頭頂的地方,吳桐正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床和那個男人之間,形成了一道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屏障。
“哼,我告訴你,明天把你那份工錢給老子交出來!我跟人約了牌局,手氣正好著呢!”
“……知道了。”吳桐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聽見沒有?!”
“聽見了!”吳桐的聲音猛地拔高了一點,又立刻壓了下去。
男人似乎滿意了,他嘟囔著什麼,又在房間裡掃視了一圈,最後,腳步聲踉踉蹌蹌地離開了。房門沒有被關上,隻是虛掩著。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十秒。
但風信子能感覺到,吳桐的整個身體,從始至終都像一張被拉滿的弓,緊繃到了極致。直到確認那個威脅走遠,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一樣,猛地鬆懈下來,靠著床沿,發出壓抑帶著後怕的喘息。
又過了許久,確認外麵再無動靜,吳桐才顫抖著手掀開了蓋在它身上的被子。
一縷昏暗的光線重新照亮了風信子。
它看到吳桐的臉,在黑暗中蒼白得像一張紙。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嘴唇也毫無血色。他看著它那雙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以及……一種失而複得的慶幸。
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用還在發抖的指尖,輕輕地碰了碰它的身體。
像是在確認,它還在這裡安然無恙。
那根顫抖的指尖,像一片落在水麵的枯葉,帶著宿命般的微弱抖動觸碰到了風信子的身體。
在之前的每一次接觸中,風信子都能精準地解析吳桐的情緒:悲傷、好奇、溫柔、快樂。那些情緒像清晰的、單色的光,容易被歸類和模仿。
但此刻,從這根手指上傳遞過來的,是一種它從未處理過的、極其複雜的複合信息。
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殘留的、深刻入骨的恐懼。但最核心的,那股能量流的最底層,是一種純粹的、不求回報的、為了保護它而產生的後怕。
這種情緒,是完全不合邏輯的。
在風信子的認知模型裡,一切行為都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弱者在強者麵前,要麼逃跑,要麼臣服,要麼被吞噬。保護一個潛在的、更強大的掠食者,甚至為此將自己置於直接的危險之下——這種行為,在宇宙的生存法則中,等同於自殺,是最低等的、最應被淘汰的基因缺陷。
然而,吳桐就這麼做了。
他剛才那一係列迅捷而慌亂的動作,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為了保護它。他用自己單薄的身體,在那個充滿惡意的成年雄性麵前,築起了一道脆弱的屏障,隻為了藏住它這個“秘密”。
為什麼?
這個簡單隻有三個音節的問題,第一次,讓風信子那台由純粹理性和生存本能構成的精密計算機出現了卡頓。
它龐大的數據庫裡,找不到可以解釋這種行為的先例。
它的身體在吳桐那持續不斷的、細微的顫抖中,保持著絕對的靜止。它將所有的能量,都從消化和偽裝中抽離,全部用於解析眼前這個無法理解的現象。
它看著吳桐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看著他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看著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然後它的心裡第一次,有了一點……什麼。
那不是溫暖,也不是感動。這些屬於人類的、過於甜膩的情感,對它而言毫無意義。
那是一種……類似於被侵犯了領地的、低沉的不悅。
那個充滿酒氣的、暴戾的成年雄性,他威脅的並不僅僅是吳桐這個生命體,他威脅的是風信子的食物源,是風信子的庇護所,是風信子標記了“所有物”標簽的、正在進行長期投資的資產。
一隻蟲子,竟然妄圖染指神的財產。
這股不悅像一縷極細的、冰冷的電流,從它意識的最深處升起,流遍全身。讓它身體的顏色,在吳桐看不到的細微之處,變得更加深沉,如同一塊即將凝固的、沸騰的熔岩。
緊接著,另一種更陌生的感覺浮了上來。
是一種……困惑。
困惑於它自己此刻產生的這種“不悅”。為何一個低等生物的冒犯,會引起它的情緒波動?按照最高效的邏輯,它應該對此毫無感覺,隻需在未來的計劃中,將“清除該威脅”的優先級略微提前即可。
但它感覺到了。
它感覺到了那種冰冷的、被觸犯的憤怒。感覺到了自己的“所有物”被覬覦時,那種本能的、想要毀滅侵犯者的殺意。
這種感覺,並不在它的任何預設程序之內。它伸出了一根觸手,主動地、緩慢地,纏繞上了吳桐那根還在發抖的手指。它沒有模仿任何“親昵”或“安撫”的動作。
它隻是單純地,用自己溫涼的、光滑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他的皮膚。
它在感知。
它在確認。
它在試圖理解,這個脆弱愚蠢、卻又用最不合邏輯的方式保護了它的生命體,到底在他身上,對自己寫入了什麼奇異無法被計算的程序。
這道程序,讓它冰冷的、以億萬年為尺度的進化之路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計劃之外的、有趣的、或許……也是致命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