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蘊含著精純能量的液體,正沿著它身體的每一絲脈絡緩緩流淌。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不同於捕食時撕裂血肉的狂暴,也不同於對抗饑餓時的焦灼。這是一種溫和的被動的、純粹的滋養。像是乾涸的海綿沉入水中,每一個乾癟的縫隙都被溫柔地填滿浸潤。
它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細微的變化。原本黯淡的紅色重新變得鮮活,半透明的膠質也似乎凝實了一些,不再是那種瀕臨潰散的狀態。最重要的是,那股從核心處不斷抽離生命的寒意,被這股暖流驅散了。
意識,不再是漂浮在冰海上的浮木,而是重新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灣。
“嘩啦啦……”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那是水流的聲音,但比雨聲更集中,更穩定。它費力地轉動著巨大的眼球,望向聲音的來源。那是一個緊閉的、白色的門。那個給予它食物的生命體,就在那扇門後。
它靜靜地躺著,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台最精密的儀器,貪婪地記錄著這個新環境的一切。這裡沒有風,沒有雨,沒有腐敗的酸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它無法理解但並不討厭的氣味,乾燥而潔淨。頭頂上有一個會發光的東西,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雖然有些刺眼,卻也帶來了驅散陰冷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門後的水聲停了。
世界陷入了片刻的沉寂,隻剩下牆上某個東西發出的、有節奏的“嘀嗒”聲。
“吱呀——”
門開了。
那個生命體走了出來。他換了一身衣服,不再是濕漉漉的,而是乾燥的、柔軟的灰色布料。他的頭發還在滴水,用一塊白色的布巾隨意地擦拭著。他身上那股乾淨的氣息愈發濃鬱了,還混雜著熱水的蒸汽。
他似乎忘了它的存在,徑直走向房間的另一頭,然後又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
它隻是安靜地看著他。這個生物……很奇怪。他看上去那麼脆弱,清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卻能找到那麼寶貴的能量給予它。他行動時總是很安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謹慎,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值得他警惕。
可他又為什麼要把它帶回這個安全的地方?
它無法理解。在它的原生世界裡,強大吞噬弱小,是宇宙間顛撲不破的真理。憐憫和施舍,是無法被解碼的無效信息。
那個少年,吳桐,似乎終於忙完了自己的事。他關掉了頭頂那個刺眼的光源,隻留下角落裡一盞更小的、散發著柔和光芒的燈。整個空間瞬間暗了下來,讓它的眼睛感到一陣舒適。
腳步聲,在黑暗中再次響起,朝著它的方向走來。
吳桐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出現在紙箱的上方。他的輪廓被柔化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疲憊。他靜靜地看了它一會兒,目光落在它比之前鮮亮了一些的身體上,似乎是在確認什麼。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隻是那麼看了一會兒,然後直起身,轉身走向不遠處的一張床。
隨後,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以及最後那盞燈也被熄滅的“啪嗒”聲。
世界,徹底陷入了黑暗與寂靜。
它被獨自留在了這個角落。但這一次,黑暗不再與寒冷和死亡劃上等號。它能清晰地感知到,就在不遠處,那個溫熱的、平穩呼吸著的生命體,與它共存於這個狹小的空間裡。
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像一張溫暖的毯子,將它輕輕包裹。
來自食物的能量還在持續不斷地修複著它破損的身體。疲憊感,以前所未有的姿態席卷而來。在它的認知裡,這並非虛弱,而是一種信號——可以休息了。在這裡,可以毫無防備地,將自己完全交予這種修複的過程。
它那隻紅色眼瞳,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最後一刻,它想。
這個兩條腿直立行走的生物,味道……一定很不錯。
但不是現在。
沉睡並不安穩。
即便是在這個安全的、溫暖的巢穴裡,它的意識深處依然保持著一絲最原始的警惕。它能感覺到體內的能量在修複每一個細胞,也能感覺到外界最細微的聲響。
某種尖銳的、飽含惡意和混沌情緒的聲音,像一根毒針,猛地刺破了它好不容易獲得的平靜。
“——賠錢貨!老子養你這麼大有什麼用!跟你那死鬼老媽一個德行!喪門星!”
那聲音粗嘎、含混,充滿了酒精發酵後的腐爛氣息。它不理解那些音節的具體含義,但它能清晰地捕捉到其中蘊含的、毫不掩飾的暴戾與憎惡。像是一隻野獸在發出威脅的咆哮。
它瞬間“醒”了。它沒有睜開眼睛,但所有的感知都像張開的雷達,捕捉著這個空間內的每一絲信息。
是另一個生命體。一個強大的、散發著危險信號的生命體。
“哐當!”
一聲巨響,像是什麼金屬物件被狠狠摔在地上。緊接著是踉蹌的腳步聲,以及粗重的喘息。那個危險的源頭,正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移動。
它感到了一絲威脅。如果被發現,這個充滿敵意的生物會毫不猶豫地摧毀它。
“……錢呢?老子讓你攢的錢呢?!”咆哮聲再次響起,這一次離得更近了。
然後,它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把它帶回來的、清瘦的生命體。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沒有錢。”
“放屁!你不是在打工嗎?!”
“還債了。”
“還債?還他媽什麼債!老子欠的錢要你這個小兔崽子還?!”
“砰!”
又是一聲悶響。這次的聲音不一樣,不是金屬,更像是血肉與硬物碰撞的聲音。它能感覺到空氣中細微的震動。
那個熟悉的氣息,變得有些不穩。
“滾出去。”少年的聲音裡,多了一種冰冷的、如同碎石摩擦般的質感。
“嘿!你他媽敢跟老子這麼說話了?翅膀硬了是吧!”
“……”
長時間的沉默。空氣中充滿了劍拔弩張的對峙感。它甚至能“聞”到那個危險生物身上散發出的、越來越濃烈的酒精和怒火的氣味。
最終,那個危險的源頭似乎耗儘了耐心,他嘟囔著一些更汙穢的、它無法理解的音節,腳步聲踉踉蹌蹌地走向了另一個房間,最後是一聲沉重的關門聲。
世界,再次恢複了安靜。
但那種暴戾情緒的殘響,依舊像油汙一樣漂浮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又過了很久很久,它才感知到,那個清瘦的生命體,動了。
他的腳步聲很輕,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拖遝。他走到了它的紙箱旁,然後蹲了下來。
它緩緩睜開了眼。
在昏暗中,它看到吳桐的臉。他的嘴唇緊緊抿著,下頜線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他的側臉,就在顴骨下方的位置,有一塊正在迅速泛紅的印記。
他沒有看它,隻是失神地望著地麵。
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站起身,走進了那個擺放著食物的、冰冷的白色櫃子。很快,他又走了回來,手裡拿著一片乾燥的、散發著穀物香氣的薄片。
是食物。
他把那塊名為“餅乾”的東西,掰成很小的碎塊,一點一點地,丟進紙箱裡。落在它的身上。
乾燥的碎屑帶來輕微的刺癢感。它沒有動,隻是任由他投喂。它並不饑餓,但它能感覺到,這個行為對眼前的生物而言,似乎是一種儀式。一種……安撫自己的儀式。
做完這一切,吳桐沒有離開。他抱著膝蓋,就那麼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自己縮成一團。他把臉埋在膝蓋裡,肩膀微微地、無法抑製地顫抖著。
“你知道嗎,”他開口了,聲音悶悶的,從臂彎裡傳出來,像是在對它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每次喝多了都這樣。”
它靜靜地“聽”著。它不理解這些詞句的組合,但它能捕捉到他聲音裡蘊含的情緒。那是一種複雜的、混合著屈辱、憤怒、無力、還有……深深的悲哀。
“其實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彆回來了。死在外麵都好。”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可我又怕。我怕哪天接到電話,是讓我去給他收屍。”
“很可笑吧?我竟然還怕他死。”
“我媽走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在醫院裡喝得爛醉,鬨事。我一個人辦完了所有手續。那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少年的聲音很平,沒有起伏,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但它能感覺到,那些平淡的音節背後,是早已潰爛成泥的傷口。每一次提及,都是在用鈍刀子反複刮擦。
“他們都說我像我媽。安靜,不愛說話。所以他看著我就煩。”
“今天在便利店,有個客人多給了我五塊錢小費。我高興了很久。就五塊錢……我攢著,想周末去吃一碗牛肉麵。就這麼點事,我能高興半天。”
“可他一回來,就全沒了。”
“什麼都沒了。”
那些壓抑在心底最深處、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腐爛的秘密和卑微的願望,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朝著這個紙箱裡的、沉默的怪物,儘數傾瀉。
它一動不動。它成了最完美的垃圾桶,最忠實的聆聽者。
它看著這個清瘦的少年,第一次將語言,和那種名為“痛苦”的複雜情緒,聯係在了一起。原來,這種脆弱的、兩足行走的生物,會通過發出這種有節奏的、無意義的聲波,來宣泄自己的傷痛。
這是一種……多麼低效而無用的行為。
但不知為何,當少年說到最後,聲音開始哽咽,溫熱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滴在地板上時,它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某個地方,被這種陌生的情緒,輕輕地撥動了一下。
它伸出了一根最細小的、剛剛恢複了一點力量的觸手,隔著紙箱壁,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碰了碰少年冰冷的腳踝。
隻是輕輕地,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