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宋允執終於拿正眼看向她。
小娘子迫不及待送死,讓他的心情愉悅了一些,深邃的眸光瀲過眼底,冷了兩日的眼睛此時露出一抹隱隱淺笑,對抬頭安撫他的小娘子道:“有勞錢娘子了。”
瞧仔細了,他的瞳仁實則也是淺色,不知道是不是錢銅的錯覺,總覺得他笑得有些涼薄。
崔家的婢女返了回來,“七娘子這邊請。”
錢銅沒功夫去琢磨公子是不是口服心不服,轉身跟在奴婢身後去往宴席,走了一段便察覺到,婢女帶去的是崔夫人和知州夫人所在的水榭。
錢銅與崔夫人曾有過一段相處愉快的時光。
早年崔家大公子求娶錢家大娘子時,崔夫人為討好錢家,時不時邀她去崔家玩耍,見了自己總會從兜裡變出糖果來逗她。
她相信那時候的崔夫人是真心待她,也真心待過大姐姐。
可後來變了
大姐姐嫁入崔家五年,卻沒能為崔家生下一兒半女,錢家的生意擴大,漸漸與崔家有了衝突,平日裡一點一點的小矛盾堆積起來,壓在心底,於兩年前兩家同時看中知州府這門親事後,徹底爆發。
崔夫人和錢夫人在知州府上做客時,當著眾人的麵大吵了一架。
兩家的關係冰裂。
崔家恨大娘子占了大少奶奶的位置,礙於名聲又不敢當真休了她,錢家若不是顧慮大娘子,早就與崔家撕破了臉皮。
當年兩家聯姻,本為互惠,如今竟成了羈絆。
錢銅不覺得有何好遺憾的,沒有永遠的盟友,隻有永遠的利益,上前與崔夫人行禮,笑著喚:“崔伯母。”
崔夫人客氣地道:“今日不知道七娘子來,沒備你的席,我讓人在芙姐兒身旁加了個位子,你倆也有好些日子沒見麵了,從小一塊兒長到大的姐妹,感情牢固,沒什麼過不去的。”
得了知州府親事的人是他崔家,自然沒什麼過不去的。
“多謝伯母。”錢銅道了謝,與崔六娘子打招呼,“芙妹妹。”
崔六娘子正在看她身側的青年。
適才離的遠隻能觀其氣度不凡,如今人到跟前看清了樣貌,那股驚豔的衝擊力便更強烈,把一旁的藍小公子襯托得像個凡夫俗子。
一不小心看久了,被錢銅抓了個正著,六娘子匆忙收回視線,垂目應她:“銅姐姐,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見我了”
她崔六是什麼德行,認識了十幾年豈能不知,越理她越來勁。
錢銅淺笑了一下,不搭理她。
但她這番帶著一個男子前來宴席,總得知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她不主動引薦,崔夫人便先問了,“這位公子是?”
錢銅麵上難得露出了幾抹女兒的靦腆之色來,回頭示意扶茵。
扶茵趕緊上前兩步笑著道:“回崔夫人,是我家七姑爺,原本娘子想擇日攜禮上門拜訪崔夫人的,今日巧恰路過貴府,娘子心頭記掛大娘子,臨時登門,失禮之處還請崔夫人見諒。”
失禮不失禮無人在意。
七姑爺,不就是七娘子的夫婿?
一道道驚愕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兩人,兩日前錢家還在與崔家爭奪藍小公子的親事,才過了兩日,哪裡來的姑爺
一側的藍小公子恍如被一道雷劈中,錯愕又茫然,昨兒小娘子臨彆時的那句“都過去了”,困擾了他一夜,今日坐在這兒還有些心神不寧,適才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恨不得長出個分身來,兩個都娶了,誰也不辜負。
不明白一夜之間,七娘子怎就有了姑爺?
知州夫人與崔夫人麵上的笑容逐漸凝固住,明知崔家與知州今日定親,她這個時候領姑爺上門,是為何意?
崔夫人不再和顏悅色,淡淡地問道:“不知七姑爺是哪裡人?”
錢銅語氣故意一頓,“金陵人。”
嚇唬一下是一下,萬一就差這口氣喘不上來了呢。
說完便留意著崔夫人的反應。
果不其然崔夫人臉色緊張起來,氣息都屏住了,四大家想要找靠山,知州府的小兒子算什麼,真正能說得上話的人在金陵。
樸家有能耐,找了個郡主。
餘下三家平日裡連金陵的路子都摸不著。
知州夫人麵色不太愉快,不信就錢閔江那樣的庸才能結實到金陵的人,挑起眼皮子問她身旁的青年,“公子是作何營生的?”
錢銅習慣替他道:“他”
沒想到平時不怎麼愛說話的宋公子,毫不客氣地拆了她的台,回道:“鏢局。”
知州夫人一愣,繼續問:“父母是哪家貴人?”
宋允執:“雙親已故。”
原來是個孤露,知州夫人輕慢一笑,便不再問了。
宋允執不過是在試探,不確定當年藍明權在金陵任職之時,是否見過自己,但看這位知州夫人的反應,應是沒認出他。
官商勾結,乃大忌。
藍明權一個曾在禦史台任職的官員,不會在明知道朝廷派人前來徹查揚州富商之時,還敢與富商之一結親。
他沒那麼愚蠢。
心中正猜測他的目的,一側胳膊被柔柔的力度碰來,他轉過頭,視線剛好落在小娘子靠過來的一排濃密眼睫上,聽她細聲道:“彆太在意。”
妖女的同情心,猶如老鷹看著爪子下的獵物,掂量是該大發慈悲先弄死吃,還是活著生吞,更讓他好受一些。
他不稀罕。
兩人之間的私語落入知州夫人眼裡,極為鄙夷不屑,商戶家小娘子的做派便是如此,趁機想羞辱她一番,“昨兒個聽下人說錢家家主來了府上,奈何我與大人正忙著,沒能會上麵,七娘子可知,是為了何事?”
還能為了什麼,想去知州府求個人情,求他們能庇佑錢家。
錢銅尚未落座,人立在那,知州夫人一說完,她又成了眾人的矚目對象,這回看她的眼裡多少帶了譏諷,等著看好戲。
若是尋常家的小娘子,此時隻怕早就羞得麵色通紅,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錢銅無所謂。
她又沒欠人錢財,不覺得丟人,“父親的事,晚輩還真不清楚,想來又是收藏了什麼字畫,要與大人品鑒分享?”
與其說分享,不如說送,這些年錢家送給他知州府的東西還少嗎?
知州夫人心知肚明,被她噎住,不好再往下說。
而崔夫人那邊派出去的小廝,恰巧在此時帶回了消息,蹲在崔夫人耳邊低語。
“什麼?”崔夫人聽了一半,便驚愕地看向錢銅,“你年歲尚小,不懂事且能說得過去,錢家家主怎也容你胡鬨?”
錢銅看著她的嘴臉。
那張臉分明想笑又不得不裝出一副痛心的姿態,神色瞧起來極為滑稽,可見人一旦生了歹心,麵相也就變了。
崔夫人繼續道:“錢家主就你一個女兒,將來親事自要找個家世門當戶對的人家,你總不能為了賭氣便意氣用事,胡亂在碼頭上掠個武夫來許親,如此輕賤自己,叫我這個做伯母的心裡怎過意得去?”
碼頭掠人?許親?
知州夫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錢銅沉默,並無反駁,一時怔住,曾經被她看好的錢七娘子墮落成這樣,她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周圍的賓客開始交頭接耳。
崔六娘子也拖著哭腔道:“銅姐姐,你這般作踐,叫我將來如何安生”
宋允執原本在暗中打探崔家的院子,比起錢家的奢侈,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也免不得看向身側幾乎被嘲笑聲包圍的少女。
她微垂著頭,肩膀比起往日低了許多。
他見識過她的惡,以為她會露出真麵目,大發雷霆,拿出昨夜對待自己的本事,來報複這些人。
如此正合他意,四大家先撕起來最好不過。
待她緩緩抬起來頭,他卻在她眼眶內看到了一片濕潤,她望向上位的崔夫人,軟聲道:“多謝伯母關懷,人倒不是侄女掠來的,天下王土皆有王法,有藍知州坐鎮揚州,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行那蠻橫霸道,欺壓百姓之事。”
宋允執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對此女奸詐的印象又多了幾分。
少女毫不在意身旁的青年此時心中是何想法,紅著眼眶繼續道:“公子的身份雖低,我錢家一介商戶,又能好到哪兒去。”
說著又轉向身旁的崔六娘子,目含豔羨,“若我有芙妹妹這樣的氣性與樣貌,尚能心懷奢望,盼能嫁入高門,然而我自幼粗鄙,學不來芙妹妹的知書達禮,倒不如安分守己,尋個能過日子的人實在,待將來芙妹妹成了官夫人,彆忘了我這個當姐姐的就好。”
話音落地,耳邊好一陣沉默。
崔六娘子竟被她這一眼瞧失了神,眼裡沒有嫉妒沒有恨,唯有可憐。
崔夫人見她這般淒慘模樣,倒吸一口涼氣,嘀咕一句,“錢家在揚州可是個富商”
錢銅緩緩搖頭,此刻彷佛是一個被生活打斷了脊梁骨的富家姑娘,不得不認輸,“崔伯母不知,錢家早已不同以往,這兩年鹽井時常出不來鹽,前段日子又遭了劫匪,十幾車的東西有去無回,不瞞伯母,府上祖母的燕窩斷了大半年了,下人們已有好幾月發不出月俸,父親在外奔波,瞧著體麵風光,不過是好麵罷了。”
錢家鹽井出不來鹽,眾人都有耳聞,前不久被土匪打劫之事,也是事實。
莫不是真成了空殼?
所有人都在談論錢家的敗落,冷嘲熱諷看她的笑話,唯有宋允執沉默地立在一旁,平靜地在看著她表演。
崔錢兩家鬥了這麼些年,崔夫人是恨到了骨子裡,好些年沒這般高興了,快意剛升上來,便見錢銅掏出隨身的賬本,遞給她,“今日趁崔伯母高興,侄女把賬本子帶來了,伯母瞧瞧,能不能把這幾年的賬給結了?咱們家也能再撐一些時日。”
往日崔錢兩家的地位在揚州人眼裡,分不出伯仲,還有不少人認為錢家的家底更厚。
今日崔家和知州府的定親宴排場講究大,一院子的鋪張,再看紅著眼前來討錢的錢家七娘子,耳邊全是對崔家的恭維聲。
崔夫人聽進了耳裡。
錢家既然慘成這樣,七娘子親口討要錢了,還能不給嗎?轉頭喚丫鬟,“把賬房找來,給她結了,她錢家缺錢成這樣,也是不容易。”
錢銅躬身感謝:“多謝崔伯母。”
等候的功夫,她捕捉到了知州夫人遞過來的訝異目光,忙對她行了一禮,搭訕道:“金陵的官差這幾日應該要到了吧,屆時還得勞煩知州夫人替我錢家引薦一二。”
知州夫人想起先前錢家承諾她的五萬兩,再看她今日的做派,當初錢家八成打的是騙親的主意,慶幸自己長了個心眼,聽她如此大言不慚,沒了好氣,“金陵的官差,豈是你說見就見的,錢家行的端做得正,還怕官差查不成?”
“夫人教訓的是。”錢銅垂目翻手裡的賬本,片刻後抬頭,“夫人,知州府有三年的賬沒結,今日能不能結了。”
知州夫人驚愕地看著她,她窮瘋了吧,來問她要賬?
知州府的吃穿用度,何時給過錢?
可眾目睽睽之下,她斷然不能承認知州府這些年都在吃幾大家的白食,白著臉吩咐人,“瞧來錢家是真缺錢,多少賬都給她結了,省得再沾邊”
錢銅對她的威脅毫不在意。
沾不沾邊,她知州府都不可能幫襯錢家,他們想要在最後的關頭來四大家打一場秋風,她為何就不能收回自己的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何感情可言,在座的賓客,隻要欠了鹽錢的沒有一個幸免,一一被錢銅找過去,翻開賬本。
好好的定親宴,成了錢家七娘子最好的討債地盤,等崔夫人漸漸意識過來哪裡不對勁時,場麵已不可控。
——
錢銅一雙手忙不過來,最終把記賬的活兒給了宋允執,自己數銀票,告訴他:“錢家姑爺第一步,便是要學會記賬。”
宋允執如願以償的看到了昨夜的賬本,盯著上麵一筆筆的數目,再看她身側箱櫃內一疊疊的銀票,終於明白她為何連尊嚴都寧願舍去。
陛下登基後,手上的銀錢所剩無幾,後又四處修修補補,救濟民生,國庫空空蕩蕩。
然而一個商戶的賬目,僅僅外麵的欠賬
“手不要抖,這些都是咱們的,跑不掉。”仇富之心人皆有之,她理解,錢銅見他目欲眥裂,捏住他手腕,低聲安撫他,“你喜歡什麼,待會兒我買給你,對了,你家中還有其他親戚沒?如今你也算發跡了,咱們救濟一番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