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家招親有世家的規矩,商家招親也有自己的考核。
考核的內容於門外漢而言,並不容易。
有了這份答卷在手,宋郎君明日必會殺出重圍,拔得頭籌,成為錢家的上門女婿,前提是,“宋郎君,會認字嗎?”
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聽人問他這樣的問題,公子的冷眼裡下意識露出了被冒犯後的警告與孤傲。
錢銅明白了。
雖為武夫,郎君相貌清雋靈秀,一瞧便知是個聰明人,應該識字,“宋郎君今夜把這些背下來,明日便照著上麵的答。”
“時候不早,我就不耽擱郎君記誦了。”錢銅把那張宣紙鋪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彎身去提腳下的燈籠。
起身時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冷冰冰的青銅劍。
錢銅隔著燈火的光芒仰起頭,夜色的映襯下,她淺色的瞳仁內沒有半分恐懼,隻溢出一片茫然來。
宋允執提醒她:“藥。”
劍並沒出鞘,錢銅繼續起身,細弱的肩頭把劍身挑到了一邊,衝他輕鬆一笑,故作小聲與他道:“我騙小公子的,郎君的蠱,暫時不需要用藥。”
短短一日,小娘子已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極為詭計多端的印象。
宋允執手裡的劍,再一次抬起來壓在了她脖子上,擋住了她的去路。
錢銅疑惑:“又怎麼了?”
宋允執:“你是誰,此乃何處?”
此女利用幼童下|藥,再放風給巷口的柴頭,讓他們陷入兩難之地,從而主動投靠,後又以金錢引誘許下大餅,在他放鬆警惕時種下蠱蟲挾持。
一套計謀,天衣無縫。
可見心思縝密,行事狡詐,既要將計就計潛入錢家,便不能讓她看出破綻,他得主動問名。
本以為對麵的小娘子又會耍花招,隱瞞自己的身份,卻見其笑盈盈地回答了他,“我姓錢,單名一個銅字,今歲十九,屬虎的。”
說完,頗為期待地看著他的反應。
她倒不必答得如此詳細。
青年漆黑如水墨的眼眸沉思片刻,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麵色閃過一絲訝然和不容置信,抬眸朝她看去,“揚州四大家之一的錢家?”
錢銅點頭,“嗯,郎君高興嗎?”
宋公子是個有自尊心的郎君,得知她是個財主,也沒有要恭維她的意思,短暫的沉默後,倔強道:“我不覺得被人挾持,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
對此,錢銅無法反駁,“以後你就會高興的。”他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一日之內他承受了太多刺激,錢銅怕嚇著他,決定把最大的好事留在明日他旗開得勝之後再告訴他。
宋郎君沒再說什麼,默默地收回了銅劍。
這就對了。
他謀的是財,她正好有,能給他一片似錦前程,他沒有理由拒絕。
錢銅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但她想了起來,還有一個不太聰明的,臨時生出了個念頭,轉頭看立在身後目送她的郎君,“我給宋小郎君找一份差事如何?”
不等他回答,“今夜就走。”
又道:“就這麼決定了。”
從念頭起來到執行,她不給人一點考慮的機會,似不屑得在他們身上浪費半點時間,把‘威脅’二字展現的淋漓儘致。
沒等宋允執反應,她人已提著燈籠走到了門口,吩咐身邊的婢女,“貨運那頭正好缺個記賬的,宋小公子挺合適。”
一命攥在她手,簡直肆無忌憚。
宋允執候在屋內,很快便聽到沈澈由遠而近的咆哮聲,“我憑什麼要去?”
“女賊,你彆太放肆!”
“天已黑,我怎麼走,路都看不清”
“小公子不必操心這些,自有人為你領路。”扶茵把人押送到了門口,給了兩人半刻的時辰告彆。
沈澈“啪——”一聲合上房門,咬牙壓低嗓音對宋允執抱怨,“那女賊要給我派差事,她以為她是誰”
說完氣得在屋內打轉。
“你當去。”待他冷靜了一陣後,宋允執才道。
隔牆有耳,兩人不能明說,宋允執隱晦道:“錢娘子既肯給你機會磨練,是你的造化,能當上賬房先生,不是你平生夙願?如今已完成心願,何嘗不好。”
弦外之音,沈澈自然聽明白了。
他本次來揚州的目的,他沒忘。
四大家橫行這麼些年,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推到的,今日歪打正著進了錢家,難得的機會,可如此好的院子,他一夜都沒住。
“她給宋兄安排了什麼活?”還非得把自己支開,沈澈想起來,好奇問。
宋允執看了一眼被他擱在桌上的宣紙,對於她的目的至今沒猜出來,隻道:“答題。”
同為天涯淪落人,宋世子中了蠱,甚至比自己更慘,可沈撤卻察覺出了兩人在待遇上的差彆,默默看了一眼宋世子的臉後,再次提醒道:“宋兄,你要當心此女。”
明月一般的小世子,誰人不愛,千萬彆被一個商女占了便宜。
宋允執點頭,“我心中有數,你自己小心。”
區區一個商女,再惡劣又如何,戰亂中闖出來的人,還怕她真能要了自己的命,正事要緊,沈澈對宋世子拱了一下手,“我走了。”之後拉開門,跟著扶茵出了院子。
夜色恢複安靜。
小廝端了一盆水進來後,出去合上了房門。
宋允執沒去看那張宣紙,和衣躺在了屋內的軟塌上,早年他有些擇床,從軍後好了許多,今日之內發生了種種變故,一時難以入眠。
到後半夜才逼迫自己閉上眼睛,養精蓄銳。
次日陽光穿透窗扇了,外麵遲遲傳來動靜,聽到腳步聲,宋允執警惕起身。
門外小廝叩門:“宋公子可起了?”
宋允執拉開房門,小廝把手中裝著一套錦緞長袍的托盤遞給了他,“請宋公子換身衣裳,待用完早膳,奴才帶公子去往前院。”
——
錢銅有時很佩服後宅婦人的本事。
平日裡讓她們跑兩裡地去看顧一下鹽井,都覺得累,竟然能在一夜之間,給她湊出了九位公子出來。
每個都沾親帶故,個個都能喚上一聲表哥。
錢夫人昨日‘痛失’知州府這門親事,一夜都沒睡好,眼下明顯染了一片淤青,此時被三夫人、四夫人和三房四房的幾個妾室擁護著來了前廳,一番拍馬屁後,錢夫人痛疼的心漸漸愈合,開始享受起了這份奉承。
錢夫人:“首要一點,入我錢家的人,腦子得活泛。”
“可不是嘛”周圍一片附和聲。
“樣貌也不能馬虎。”
“二嫂放心,咱們銅姐兒好顏色,配的郎子還能差了不成”
前院的遊園裡建了一處台,三麵通風,夏季用來納涼,冬季用來賞雪,今日錢夫人攜著各位婦人坐在裡麵,看得則是對麵的彩繪壁畫連廊。
細軟的竹篾邊緣上了緋漆,卷至簷下,晨光揮灑入廊,照得裡側壁上的彩繪如九天上宮闕。
連廊底下安置了一排坐席,以山水屏障隔開,各自麵前擺了一張木幾,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此時已入座了九人。
台下一眾婦人的目光來回在幾位公子和錢銅的麵上流轉,偷偷窺著她的目光到底落在了哪個身上。
錢銅誰也沒看,也沒與眾人擠在一堆,立在一側的柱子下,半個身子露在春日裡,目光散漫地盯著入口處的那道月洞門。
小廝今早送去的衣裳乃蜀錦所製,家中沒有同齡的公子,錢銅連夜吩咐人趕製出來,可宋郎君沒換,依舊穿著昨日的綠色長袍。
相貌好的人不擇衣,從鋪著鵝卵石的繁花小經上走來,連日頭都格外偏袒他,暖黃色的光暈為他鋪灑了一路,相較之下,廊下的彩繪都沒那麼耀眼了。
“那是哪一家的?”錢夫人頭一個注意到,一聲問出來,身後的婦人個個交換眼神,狐疑地瞧著彼此。
青年跟在小廝身後到了廊下,半路突然回頭朝台上柱子旁的小娘子看來,不躲不藏,極為放肆的一眼。
且良久都沒收回視線。
眾人的目光又來往流轉在了兩人身上,意外之餘,臉色都不太好看。
不是自己的人。
錢夫人稀罕得盯著自家女兒臉上的靦腆笑容,愣了愣,出聲喚她:“銅姐兒,你立在太陽底下不嫌曬?”
小廝也提醒跟前的青年,“宋公子請入座。”
青年掙紮了一陣,最終還是隨著小廝去了席位。
台上錢夫人道是三房四房哪家的表公子,微顯不滿,“麵相好,也不能失了禮。”怕其他人失望,沒了鬥誌,寬慰道:“要進我錢家的門,最重要還是得看本事。”
婦人們麵上的菜色散去,又燃起了希望。
宋允執來得最晚,坐席靠最裡側,瞧見木幾上的一套筆墨紙硯,心中猜想錢家今日在選拔人才,選什麼,他不得而知。
台上那位被眾人簇擁的婦人,應是錢夫人。
錢家家主不在,選拔的也不是什麼重要職務,心中正作此想,便聽隔壁席位填茶丫鬟的嗓音隱隱傳來,“三夫人囑咐公子好生應答,答好了一輩子榮華,答不好往後這份聯係可就徹底要斷了。”
“讓姑母放心,侄兒必不會辜負她一番苦心。”
宋允執有些詫異。
不容他多想,一位管家打扮的人帶小廝行至廊下,挨個為在座的公子分發宣紙試題,並朗聲道:“時辰為一炷香,請各位公子落筆。”
一張上好的宣紙遞到了宋允執身側,宋允執伸手接過。
錢家作為鹽商,考核的無非是賬目與對鹽的經營與特性分辨,憑他如今所掌握的知識麵,還不需要提前看答卷。
然而拿過宣紙一看,試題卻並非這些。
香爐裡的香開始慢慢燃燒,每個席位上的公子都在奮筆疾書,唯有宋允執的筆鋒越走越慢,到了最後隨性頓在那裡不再動了。
“你昨晚沒看答卷?”耳邊突然一道嗓音。
宋允執執筆的手一頓,轉頭看向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的小娘子。
她來得正好。
他要問她,劫他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錢銅沒去看他,目光落在他麵前的答卷上,皺眉道:“錯了。”
問卷上的問題是:“今有一樹熟果,飛來了六隻鳥,遇上了獵人,彈弓底下死了一隻鳥,問,還剩幾隻?”
宋允執選的是甲:一隻不剩。
“選這個。”錢銅伸出手,塗著桃粉蔻丹的指頭落在了為‘五’的選項上。
雖說這不是重點,宋允執無法苟同她的想法。
“信我。”錢銅解釋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一道題考的是郎君的膽識,富貴險中求,死了一隻鳥,餘下的果子不是能分得更多,真飛走了,多可惜”
宋允執看她的目光變得愈發疏遠鄙夷,筆杆子握在手中,完全沒有要修改的打算。
“咦~”錢銅察覺出什麼,拽住他衣袖,挪開了他蓋在卷上的胳膊,瞧見下麵空白一片,疑惑道:“香快燃一半,郎君怎隻做了一題?”
宋允執看著她,他倒是想問,如何答?她自己好好看看,上麵問的都是一些什麼問題
——“若娘子與嶽父嶽母的意見發生分歧之時,你選誰?”
——“是否反對倒插門?”
——“如何看待錢家女婿的身份。”
“你果然沒看答案。”小娘子並沒有他意料中的驚愕,淡然地掃了一眼試題後,一一為他指出正確的答案,“這個。”
宋允執映著冰雪的眸子,硬生生跳出了一簇火,死死盯著她。
見他杵著不動,錢銅隻能探手,抓住他手中的筆。
底下一截指頭被她連帶握在掌心內,像是被一層帶著暖意的溫玉包裹,宋允執耳根略微一燙,下意識抽手,“鬆開!”
錢銅不鬆,態度也很強硬,“叫你答你就答。”
要比力氣,他不可能輸給她,宋允執穩住手肘,任由她掰,不動如山,“還請錢娘子實話告訴宋某,今日我若選中,是何職務?”
職務?沒職務。
上門女婿不知道算不算。
見他似乎並不樂意,錢銅也有些不樂意了,她不好嗎?富商之女,長相也不算差,沒看出他高興,怎還扭捏上了?
“宋郎君以為我大費周折劫你來,既不讓你乾苦力,也沒把你打發到山裡頭去運貨,還連夜給你做衣裳,是為何?你不已猜出來了,還問我?”
彆不知好歹啊。
她在外麵盯了他半天,若非他一直不動,她也不會在眾人瞠目之下跑到這裡來親自指導。
錢銅再看他,便是一副你不知好歹的神色。
宋允執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心情,隻覺得此女的容顏大抵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分明長得純淨無暇,心底卻複雜難測。
狡詐、荒唐、不知羞。
想起昨夜沈澈離開前那道欲言又止的目光,耳根的紅意悄然蔓延到了脖子下的衣襟內,他神色與嗓音很平靜,“我不能答應你。”
“為何?”錢銅不明白。
宋允執想,也隻有放蕩不羈的商戶,方才能問出‘為何’二字來。
成親乃人生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聘,但這些條件顯然不適用於他這般家境貧窮的流浪子。
大虞尚在恢複,無數百姓食不果腹,在外謀生之人能得來一隻飯吃,賺得銀兩養家,已是不錯,但凡有點家底的姑娘誰會願意嫁。
何況是得到家財萬貫的錢家家主之女的青睞,隻怕此乃無數兒郎的美夢,否則,今日也不會擠進來這麼多人。
他沒有理由拒絕,宋允執一時答不出來。
麵對他的沉默,錢銅不得不懷疑他是在拿喬了,“你知道那隻蠱蟲嗎?”
她也不搶他筆了,鬆開手,俯身看著他眼裡的抵觸,認真道:“獨一無二的一隻,它很昂貴。”察覺到郎君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她繼續道:“如今在你身上,一輩子都取不出來。”
她沒說謊,花了大價錢從胡商手裡買來的蠱蟲,今日又花費了大把人力把他劫來。
這些都是成本。
她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也不乾白費力氣的事,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了,她得讓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價值,“郎君有了這隻價值連城的蠱蟲在身,還怕我會委屈你不成?”
她在說什麼?
宋允執愕然,因他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她說的話。
餘光處,錢夫人已氣衝衝地走了過來。
錢銅不再廢話,從袖筒內取出了一張與木幾上一模一樣的宣紙,“早知道郎君想法多,我已提前備好了一份現成的。”
不待他反應,錢銅轉身與穿堂內的曹管家招手,“曹叔,姑爺要交卷。”
他來奪,錢銅手一揚,提起裙擺從廊下的台階跳入穿堂,餘下他半個身子撐在木幾上,抿唇怒目。
耳邊的反駁聲與唏噓聲一瞬間吵成了一團。
“他憑什麼?”
“這不是公然作弊嗎。”
“哪裡來的臭不要臉的小白臉”
平生從未聽過的侮辱話語,此時不絕於耳,宋允執腦子嗡嗡做響,再一次生出了,要殺了此女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