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嫁知州府,嫁個潦倒漢。
這大抵是錢夫人聽過的最荒唐的話,道她是被崔六娘子截胡之舉氣糊塗了,安撫道:“放心,你滿月時,便有先生批過命,此生非富即貴,這輩子注定要嫁給權貴,她崔六娘如何能比過你”
錢家的家業雖比不上樸盧兩家,但對崔家,還是有信心。
憂心藍小公子那出了變數,錢夫人忙差來身邊的親信吩咐,“去打聽打聽那馬鞍值多少錢,務必趕在崔家出手前贖回來”
年輕時錢夫人身子骨不好,吃了多年的藥才得來一女,好在算命道士的一句‘非富即貴’彌補了她這輩子無兒的遺憾。
在期待與驕傲中度過了十九年,如今堅信知州的小兒子便是自己女兒命中之‘貴’。
這類說辭錢銅已聽的太多,耳朵都長了繭。
腦子單純,性子又執拗,多說無益,本也沒指望她能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多少,錢銅轉頭問曹管家,“父親何時回?”
曹管家回道:“家主說要給娘子多湊些嫁妝,從藍家出來後已急著去收賬,放了話今日若收不回便不歸家了”
這回議親,錢家實際能湊出來的錢都拿了出來,隻剩下外麵那些沒收回來的死賬。
能不能要回來,全憑功夫。
以錢家家主在外誰也不願意得罪的性子,大抵今日是回不來了。
錢銅不想等了,喚住正忙著去送錢的錢夫人,“母親不必忙乎,我已與藍公子傳了話,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他,就不耽擱他的婚事。”
這回她總聽得進去。
錢夫人腦子裡正值一團糟,突然被她這一句砸過來,愣了幾息才回神,臉色一變,嗓音頗高,“什麼?!”
錢銅沒理會她的驚愕,又同曹管家道:“勞煩曹叔跑一趟,把消息告訴父親,讓他早些回來。”
錢家世代在揚州紮根,子嗣繁衍到了父輩這一代,共有兄弟四人,老大不到三十因病逝去,如今的家主乃錢家老二錢閔江。
也是錢銅的父親。
不必催,有了這句話,錢家家主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進門時懷裡抱了一摞賬本,手拿一枚以黃金為邊框,鏡片乃天然水晶製作的靉靆。
急急忙忙趕了一路,背心都出了汗,一見到錢銅,便斥責道:“簡直胡鬨!你可知我和你母親為這門親事,費了多少勁?你不嫁,那崔家正等著呢”
錢銅迎上他的目光,不急不躁,“崔家要嫁便嫁,與我何乾?”
“你”錢閔江氣得語結,滿目的恨鐵不成鋼,“你可是被道士批過命的人,天生富貴,將來必會嫁入官宦之家”
萬變不離其宗的說辭。
她今日是有備而來,安安靜靜地立在那,接受著兩人輪番轟炸。
錢夫人嘴皮子都磨出了水泡,幾度欲發怒,又耐著性子勸說:“銅兒,藍小公子的作風是浪蕩了一些,但知州夫人已與咱們保證過,待你進了府,院子裡的那些鶯鶯燕燕都會被趕走,你且忍了當下,往後便都是好日子了”
錢銅微垂著頭,神色紋絲不動。
“你給她說這些她聽嗎?她自小主意就大,還不是你寵出來的,今日知州夫人都上了門,你怎麼把人放走了?藍家真同崔家結了親,我錢家該怎麼辦”
“怎麼就成我寵的了”
午後陽光西照,斜進門檻,錢銅盯著腳下一片移動的光影,從中辨彆出了幾枚屋外翠竹的片葉,耳邊的嘈雜聲漸漸遠去,隻聽得到枝頭上的鳥雀翠鳴。
在眾人眼裡,她的性子如長相一般,該是個乖巧懂事的姑娘。
但她並不是。
夫妻倆把嘴巴都說乾了,也不見她有半分動容,“父親母親說什麼也沒用,我心意已決。”
直到錢家家主被她的執拗氣得揚言要動家法,院子裡的下人們這才意識到了嚴重性。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隔壁的老三老四聞信攜著三夫人四夫人、幾個姨娘陸續趕了過來,起初還勸慰家主不要動氣,待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後,個個又反過來勸說錢銅。
七八張嘴,對著她一人的耳朵,把所有的利害都給她分析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是為了她好。
錢銅抬頭,巡視了一遍眾人,目光含笑道:“這一幕倒挺熟悉,兩年前我也經曆過。”也是這一堆人,左右了她的人生,逼她就範,彼時她隻能聽他們擺布。
但這回,他們不會贏。
聽她提起兩年前的事,以錢夫人為首齊齊閉了嘴,一屋子人不再吭聲。
錢夫人心疼地呼了一聲,“銅兒”
錢銅今日來不是要聽他們的愧疚之言,隻是在等一個結果。
正值安靜,外麵走進來了一位老嫗,穿樸素長袍,頭上的發絲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端莊而肅然,行至錢家家主跟前,垂首行了一禮,再抬頭便道:“老夫人傳話,知州府的親事就此作罷,兩年前老夫人曾承諾於七娘子的話,至今不變。”
兩年前老夫人許了什麼承諾?
錢家家主頭一個想了起來,老夫人曾當著眾人的麵應了她,除四大家之外她要嫁誰,自己說了算。
好好的知州府不嫁,她要嫁給誰?
錢閔江一屁股坐在軟塌上,不能忤逆老夫人,唯有衝錢銅低吼:“你糊塗!”
就當是她糊塗吧。
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話,錢銅正欲起身告辭,一旁的三夫人突然開口:“兄長,咱們這話也就在屋裡說,那知州府吊了咱們兩年,真有心成親早答應了,藍小公子一顆花花腸子,耳根子又軟,成日被一群小娘子哄得找不著北,咱們銅姐兒過去也是遭罪,要我說,銅姐兒說得也對,這節骨眼上咱還是避避風頭為好,彆去攀那勞什子高門了,找個知根知底,品行好的,踏踏實實過日子為真,前頭多少年的戰亂,咱們沒有依附誰,不也熬過來了?”
微微俯身問身前的錢銅:“去歲我那侄子也曾來過府上,銅姐兒見過吧?”
人往高處走路徑艱難,要往低處走道就寬了,既不許知州府,接下來的人選便有得說。
錢四夫人也開了口,“即便不嫁高門,咱銅姐兒也該找個門當戶對的,三嫂說的表公子隻怕不妥,我心中倒是有個人選,人品好,模樣也周正,最緊要一點,離得近”
——
後院。
宋允執和沈澈已被帶到了客房。
一個坐在屋內的梨花木圈椅內,一個則站得筆直,盯著滿院子的春色,皆無言沉默。
錢家的宅子乃祖宅,原本隻有中間的三進,後來靠著鑿鹽的手藝與朝廷長期合作,不斷擴建,麵積越來越寬闊,已占了東麵街巷的三分之一。
宅子大致一分為三,以長廊兼並窗牆隔開。
中央設有佛堂的居所乃老夫人所住,西邊靠河的六進院子偏僻些,住著錢家老三和老四,東邊靠近街市的一列乃家主一家三口所住。
因著家主獨女的身份,錢銅一人得了東麵的西廂房,足足三進,在南邊的一麵牆上開出一道專門供自己進去的大門。
白牆黛瓦,墨落留白。
堂內乃山石流水,一排遊廊錯落著大大小小的漏窗,人往裡看,一筐一景,時而一枝怒放的白玉蘭,時而滿枝粉桃。
轉角處的天窗,竹影婆娑。
一仰頭,豔陽配著海棠。
所望之處,瞧不到一樣奢華的東西,卻又處處透著奢華,要養護這些花草樹木,不知要花費多少人力和心思。
從踏進後門,沈撤的心情便發生了百轉千回的變化,驚訝、歎息、豔羨、酸楚、複而又回到憤怒
當被領到這一間廂房,瞧見滿屋子的梨花木家具後,沈澈想要鏟奸除惡的心思已達到了鼎盛,嘴裡又酸又澀,“當初我求著陛下賞一處遊園,陛下說建國之初,大把功臣等著他賞賜,讓我再等等,等了五年,沒等來的院子卻在這兒住上了。”
有了那隻蠱在身,對方把人帶到後,連門都不屑得關了,宋允執麵朝著庭院,手攥拳,怵在門檻外,半晌都沒挪動。
雖說長平侯府的世子什麼沒見過,沈澈也並非拱火,憤憤不平道:“宋兄,你那庭院不及此處七分。”
兩人今日進的是後門,所住之處必也是府上最為普通的客房,裡頭的陳設卻是上好的梨花木,也不知那女賊所住的主屋奢靡成什麼樣。
一個揚州的商販,竟猖狂到如此地步,比天潢貴胄過得還滋潤。
這不正常。
“藍天權來了揚州,隻怕早已被腐化,咱們不能再等了,得儘早想法子,除掉這女賊,免得她再繼續搜刮民脂民膏。”
宋世子開口道:“錢銅。”
沈澈:“什麼?”
宋世子:“她叫錢銅。”
沈澈愣了愣,從圈椅上直起身,“錢家,那個鹽商?”
宋允執點頭,把院子周遭的都打探了一遍,轉身進了屋,坐在另一張圈椅內,手裡的青銅劍也擱在了木幾上。
沈澈譏誚道:“陛下建國之初,揚州四大家狗眼看人低,聯手拒絕支援,陛下心懷仁義,登基後為恢複民生,暫且沒來清算,給了他們五年殘喘的機會,這些奸商竟還不知收斂,作風奢靡至此,錢家是不是忘了,他手裡的鹽印已臨近期限?”
不是不知收斂。
戰亂太久,太平的日子太短,鐵打的富商流水的皇帝,他們不過是在觀望,看當今的皇帝在龍椅上到底能坐多久。
沈澈此次任務,是來此處調查商戶壓榨百姓的把柄,而他的目的遠不止如此。
入虎穴者,必操利器,方能一招致命,宋允執沒被他的情緒所左右,“既來之則安之。”
兩人在客房等來了豐盛的午食,又坐到黃昏,眼見夜色漸濃,仍不見小娘子的身影,沈澈忍不住問看顧的小廝,“她什麼時候來?”
小廝態度客氣,“公子且等等,待主子處理完手頭上的事,便會來見公子。”
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枝頭。
今日兩人一下船,便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再危險的處境也抵不過疲憊,沈澈支撐不住,坐在圈椅內打起了瞌睡。
宋允執沒去吵他,飲了幾盞茶,驅散困倦之意。
夜裡院子裡的燈火不多,反倒是枝頭上的皎月更明亮。
又飲完半盞茶,他目光再抬起來看向對麵廊下時,便見到了一圈移動的光影,迷蒙滂沱,慢慢地朝著廂房的位置走來。
離得近了,能聽細碎的腳步聲,一直蔓延到門口。
橘黃色的光影跨入門檻後變得清晰,往上移了幾分,照出了小娘子的一張臉,衝他輕笑,抱歉地道:“公子久等了。”
她換了衣裳,已不是白日那一身。
由宋錦換成了浮光錦。
宋允執冷眼看著她走進來,腳步停在了沈澈麵前,手裡的燈籠湊近,光亮筆直地照射在他的眼睛上,吩咐身後的婢女,“宋小公子困了,帶他去歇息。”
沈澈從睡夢中猛然驚醒。
一睜眼,便被眼前的光亮險些閃瞎,下意識一掌掃過去,小娘子及時撤回燈籠,立在他對麵,接受著他的怒目相視。
沈澈護住眼睛,斥道:“你這女賊,我早晚會殺”
時候不早了,錢銅沒功夫聽他罵完,打斷道:“我想單獨與你兄長說幾句話。”
沈澈早就懷疑了她的目的了,嗆聲道:“我與兄長生來便同吃同住,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是我不能聽的?”
他還真不能聽。
對於不長眼色的便宜弟弟,錢銅也沒惱,威脅道:“你兄長還未服藥。”
這一招果然管用,憤怒的宋小公子及時閉嘴,擔憂地看向自己的兄長。
宋允執也想試探她到底要乾什麼,與沈澈使了個放心的眼色,道:“無礙,你先出去。”
經曆了一日,沈澈已沒有了先前的自信,有些不太放心,“兄長,此女不簡單,你可千萬要小心。”
宋世子的本事確實了得,唯有一樁,沒與小娘子打過太多交道,已栽了一回在女賊手上,萬不可再掉以輕心。
錢銅覺得他太多心了,說得自己像是洪水猛獸。
她沒那麼可怕。
待宋小公子走後,便坐去了郎君身旁,手中燈籠擱在兩人的腳邊,淺暖色的光侵入到她身上淺綠色的浮光錦,一絲絲地泛著金,猶如夏季夜裡的螢火蟲,圈出星星點點的浮光來,她的臉頰也映出了斑點星光,夜色下的她皎潔乾淨,美色無害,與懵懂無知的少女相差無異。
極大的反差讓宋允執晃了一下神。
小娘子扭著脖子一直在看著他,捕捉到他麵上的那抹異常後,彎了彎唇,問:“公子覺得好看?”
宋允執及時偏過頭。
錢銅也隨之垂下目光,神色靦腆,說出來的話卻大膽至極,“就算公子說不好看,我也不會當真,畢竟人心隔肚皮,我怎知公子是不是口是心非,我寧願相信公子的眼睛。”
他眼睛怎麼了?
宋允執想問個清楚,便見她從袖筒內掏出了一張宣紙,遞了過來,“公子明日便照著這上麵的內容答。”
宋允執警惕地問:“答什麼?”
錢銅:“問題。”
宋允執看向她手裡的宣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直覺告訴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宋允執盯著她,“你所圖為何?”
“若明日公子答好了,便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錢銅沒直接回答他,手裡的宣紙輕蹭在了他袖口上,輕柔的嗓音裡誘惑之意異常明顯,“郎君喜歡這處院子嗎,以後它就是你的了。”
家裡人許給她的人選太多,搪塞不過去,為了能讓宋郎君名正言順,權衡之下,她答應辦一場招親考核。
就在明日。
今夜她是提前來送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