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不見鄔琅回來,薛清芷不耐煩地朝內室門口瞥去一眼,卻望見了一抹雪色的裙裾。前一刻她臉上還帶著懶散的笑,此刻卻隻剩下風雨欲來般的陰沉。她將盛著紅櫻桃的淺碟重重擱在一旁,很不高興地喚了聲:“鄔琅。”
鄔琅身子一顫,不敢出聲了,他難堪地垂下眼,小心叼起雪帕裡裹著的櫻桃,轉身膝行回薛清芷麵前。
少年跪過之處,似胭脂留痕。
那點薄淡的紅,很快便被輪椅碾過,再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想起鵝卵石路上那些顯眼的血跡,薛筠意眉心微蹙,心中隱約有了不好的猜測。
薛清芷漫不經心地朝鄔琅伸出手,少年便低下頭,順從地將口中的櫻桃放入她的掌心,聽話得不得了,可薛清芷卻嫌棄他動作太慢,十分不滿地扇了他一耳光。
“當著本宮的麵也敢偷懶磨蹭!”
鄔琅屏著氣不敢作聲,隻能死死抿著唇,於麻木的痛苦中,生出幾分可悲的僥幸來。
還好。他背對著長公主,長公主應當看不到他挨打時卑微下賤的模樣。
輪椅在身後幾步遠處停了下來,鄔琅能感覺到薛筠意離他很近,近到他能聞到她身上熟悉的草藥香。
鄔琅脊背顫了顫,一想到薛筠意此刻或許正注視著他,他的雙頰便泛起了屈辱的紅,眼裡不知不覺竟含了淚。
薛清芷將要落下的手停在半空,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即使是在床榻上被折騰狠了的時候,也鮮少見鄔琅這副模樣。少年眼角那顆晶瑩剔透的淚,比這世上最值錢的明月珠還要漂亮,那麼脆弱,那麼可憐。
她饒有興致地彎了彎唇,手上力道卻又重了幾分,淚珠兒顫顫地順著少年臉上的腫痕滑落,薛清芷得了趣,也不計較鄔琅沒有依著規矩開口謝賞,難得大度地容忍了他的沉默。
薛筠意看不下去,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薛清芷這才意猶未儘地停了手,懶洋洋地抬起眼:“皇姐今日來遲了。”
薛筠沒理會她的陰陽怪氣:“答允妹妹的畫,今日便可完工了。還望妹妹莫要忘了當初答應我的事。”
薛清芷笑道:“這是自然,皇姐放心就是。”
青黛走上前,引著薛筠意轉過屏風。薛清芷則去裡間換上了那身繁複的吉服,再由阿蕭扶著,施施然在桌案前的寬椅上坐了下來。她眼下心情不錯,懶倦地朝跪在床榻邊的鄔琅勾了勾手,破天荒地允許他起身,與阿蕭一同伺候她。
“過來,給本宮捏捏肩膀。”
鄔琅踉踉蹌蹌地走到薛清芷身後,好不容易才強撐著站穩了,學著阿蕭的手法,替薛清芷揉捏起左邊的肩膀。
薛筠意清晰地看見了鄔琅膝上那兩團紅豔豔的血印,提筆蘸墨的手不由一頓。
少年顯然痛得厲害,那紅腫潰爛的雙膝如何能支撐得住長久的站立,於他而言,或許跪著還能緩解幾分疼痛,可薛清芷難得賞賜了他站著的權利,他哪敢不從呢。
她心裡念著鄔琅的傷,不覺分了神,筆尖淡墨滴落,恰洇在畫中薛清芷的額頭上。
墨楹低低驚呼一聲:“殿下!”
薛筠意回過神,看見了紙上那點顯眼的墨漬。她不動聲色地擱下筆,另取了一方乾淨的墨碟,用清水將一些細細的粉末調開。朱色濃鬱,金粉流光,纖細狼毫將這抹姝色覆在那醜陋的墨漬上,勾勒出一朵極美的花鈿。
“好了。”薛筠意道。
立刻有宮婢上前來,將那幅畫小心捧起,送到薛清芷麵前。
畫中的女子,神態鮮活,呼之欲出。薛清芷微眯起眼,酸溜溜地道:“皇姐真乃妙手丹青,妹妹自愧不如啊。”
“妹妹謬讚了。”薛筠意語氣平靜,“這畫既是用來恭賀妹妹得封號之喜的,便該由宮匠仔細裝裱了再送與妹妹。我會在妹妹冊封禮那日,當著父皇的麵親手將此畫贈予妹妹,也好讓父皇知道,咱們姐妹情深。妹妹以為如何?”
薛清芷不置可否:“我聽皇姐的便是。皇姐替我思慮得周到,我也得拿出些誠意來才好。青黛,把東西拿給皇姐吧。”
青黛笑眯眯地上前,將手裡的黑檀木匣遞給薛筠意,“這是公主之前答允給您的解藥,請殿下收好。”
薛筠意微訝。她倒是沒想到,薛清芷會如此爽快。
薛清芷端起茶盞,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她本也不是為著求畫而來,隻是想以此來戲弄薛筠意罷了。
“我答應皇姐的事,自是不會食言,但皇姐所中之毒實在稀奇,我這解藥也隻能解皇姐一時之渴,並不能根治其症。”
薛筠意蹙眉道:“此話何意?”
“服下此藥後,兩個時辰內,皇姐可以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至於兩個時辰之後……”薛清芷眨了眨眼,“皇姐還是得乖乖地坐回輪椅上。”
一旁的墨楹驀地瞪圓了眼睛:“二公主,你、你彆欺人太甚!”
薛清芷聳了聳肩,神色無辜極了:“我隻答允給皇姐解藥,可沒說這解藥能徹底醫好皇姐的腿啊。皇姐,你身邊這丫頭也忒不懂規矩了,動不動就大呼小叫的,若不是看在皇姐的麵子上,我可不會饒過這樣的刁奴。”
“你……”墨楹氣得牙根都在顫抖。殿下日日來往凝華宮,路上已經足夠辛苦,更不必說殿下在那幅畫上花費了多少心思和精力,到頭來,薛清芷卻拿這樣的東西來糊弄殿下……
墨楹實在不甘心,可薛筠意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墨楹,噤聲。”
薛清芷眼裡浮現出幾分興味。這場交易從頭到尾隻不過是她拿來戲耍薛筠意的一場消遣而已,沒想到薛筠意得知真相後竟然一點兒都不惱。
“多謝妹妹了。”薛筠意神色從容地把木匣遞給墨楹,讓她收好。
薛清芷挑了挑眉:“皇姐要回去了麼?我讓解安送一送皇姐。”
“妹妹宮裡的路不好走,就不必差人送了。”
輪椅自薛清芷麵前行過,餘光瞥見鄔琅潰爛流血的雙膝,薛筠意心口一陣酸澀,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不忍多看。
薛清芷也不起身,懶散地歪在寬椅裡,目送著薛筠意的身影消失在寢殿門口。沒能如願在薛筠意臉上看到憤怒的神色,她隻覺又討了個沒趣兒,懨懨地撇了撇嘴,抬手示意幾名麵首各自退下,隻留下鄔琅伺候。
少年溫馴地跪了下來,頸間沉重的鐵鏈被薛清芷繞在指間漫不經心地把玩,碰撞出刺耳的聲響。
她百無聊賴地牽起鄔琅回到軟榻邊坐下,隨手拈起一粒櫻桃來吃,忽而想起方才在內殿門口,薛筠意似乎對鄔琅說了什麼,隻是她離得遠,不曾聽得真切。還有今日晨起時,阿蕭悄悄告訴過她,那日薛筠意去牽流雪,他親眼見到,薛筠意進過鄔琅所住的那間馬棚。
薛清芷忽然就沉了臉,勾起小奴隸清瘦的下頜,不大高興地問:“你病著的那幾日,皇姐是不是去看過你?”
“……回公主話,賤奴那時昏睡不醒,並不知曉這些。”鄔琅含糊說道。
薛清芷冷哼一聲,指尖慢慢下移,撫過鐵鎖上那個醒目的“琅”字。
“給本宮記好了,你是本宮的人,不許和皇姐說話,更不許和皇姐有任何來往。如有違背,本宮絕不會輕饒了你。”
“是。”鄔琅啞聲。
見他一如既往的乖順,薛清芷的心情這才好了幾分,她隨意將手裡的櫻桃拋了出去,慢條斯理地命令:“好了,繼續吧。”
難得見鄔琅落淚,想來是因為今日晨罰罰得有些狠了的緣故。既如此,更該下手重些,才能讓他多哭幾回不是。
薛清芷欣賞著少年跪行時那截輕擺的細腰,唇角輕勾,揚聲吩咐青黛:“再上幾碟櫻桃來。”
“殿下,二公主實在是太過分了!奴婢要是您,索性就把那幅畫一把火燒了,如此惡毒之人,根本就不配您為她作畫!”墨楹憋了一路,一回到青梧宮,便忍不住替薛筠意抱起了不平。
“且讓她得意幾日罷。”
薛筠意慢悠悠地把畫展平,用鎮紙壓住一角,對著畫中花鈿的顏色調了一碟朱色,細細補了幾筆。
墨楹小聲嘟囔:“殿下何必為她浪費這麼好的顏料……”
薛筠意抬起臉,朝墨楹溫柔地笑了笑:“我一早便知道她不會輕易把解藥給我,是以今日之事,並不意外。幾日後便是薛清芷的冊封禮了,你且等著看好戲就是。”
“真的?”墨楹眨了眨眼。
“不騙你。”薛筠意溫聲,“旁人做事我不放心,你親自把這畫送去裝裱,叮囑那些裱匠仔細些,莫要碰壞了。”
“哎,奴婢這就去辦。”墨楹終於露出幾分笑來,小心翼翼地捧起畫兒,躬身退出了殿外。
兩名宮婢送了茶點瓜果進來,瓷白的淺碟裡盛著新鮮的紅櫻桃,看著便令人唇齒生津,薛筠意拿起一顆放入口中,輕輕咬下一口,豐盈的汁水便濺了出來,將她的唇瓣染上水潤的紅。
她心不在焉地將果肉咽下,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鄔琅膝上那兩片觸目驚心的血痕,比櫻桃還紅,比花枝還豔。
薛清芷竟然連膝行石子路這樣殘忍的懲罰都想得出來。
鄔琅本就風寒未愈,再這麼折騰一遭,身子如何能吃得消?薛筠意毫不懷疑,以薛清芷的手段,早晚有一天,鄔琅會死在她手裡。
她垂下眼,心神不寧地將瓷碟推到一旁,隨手拿起那冊重溫了一半的琅州誌來看。
這幾日朝中的風聲不小。聽聞皇帝已經召集了不少心腹臣子,商議皇太女的人選。前些年,皇帝總念著貴妃還年輕,還能再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一門心思地盼著能得個太子,可貴妃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再加之臣子們催得急,皇帝便有了些動搖。林相諫言,勸皇帝不妨以此番琅州旱災作為考核,兩位公主誰更有卓見,誰便更能擔起皇太女之責,朝臣們無不讚同,可皇帝卻始終未發一言。
薛筠意沉思半晌,從書頁夾縫裡取出那份琅州輿圖,對著其上密密麻麻的標注,提起筆來。
自南疆開國以來,琅州一直災情不斷,這些日子薛筠意零零碎碎想了很多,心裡大概有了對策,隻是她畢竟從未去過琅州,所知所見,皆來源於書冊記載,所以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才知對錯。
她不想,也絕不會——
輸給薛清芷。
薛清芷的冊封禮辦得極為隆重。除了禮部備下的珠冠,皇帝還另賞了不少好東西,瑪瑙翡翠,金釵步搖,滿滿當當地裝了十口箱子,足以見得這位尊貴的安陽公主有多得皇帝寵愛。
冊封禮畢,眾人便隨皇帝和貴妃移步至凝華宮中的清荷苑,參加安陽公主的生辰宴。
朝臣們陸續送上賀禮,其中不乏想巴結薛清芷之人,端著諂媚的笑臉,不停地說著各種阿諛奉承的好話。
薛筠意坐在薛清芷身旁,安靜地品著杯中的梅子酒。幾巡酒過,周圍終於安靜下來,她這時才放下酒盞,從墨楹手中接過裝著畫軸的長匣,遞到薛清芷麵前。
“這是之前答允妹妹的生辰禮,妹妹收下罷。”
有眼尖的人瞧見了,立刻高聲奉承起來:“哎呀,聽聞長公主從不輕易為人作畫,今日竟主動贈畫於二公主,可見兩位公主,當真是姐妹情深。”
一位胡須花白的老臣顫巍巍地站起身:“時常聽馮老誇讚長公主畫技精湛,一直無緣得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與二公主共賞此畫?”
“是啊,當年長公主所作的雁歸圖,民間雖有不少仿作,但到底比不得真跡。臣等實在想看一看,長公主所作之畫,是否真如傳言那般精妙絕倫。”
薛清芷聽著那些溢美之詞,不大高興地皺起了眉:“不過一幅畫而已,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諸位想看,本宮打開便是。”
兩名宮婢依言走上前,小心地展開長匣中的畫軸,舉於眾人眼前。
周遭霎時寂靜。好半晌,眾人才於初見此畫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一時竟想不到詞句來讚美。清風拂過畫上筆墨,畫中的安陽公主便仿佛要從紙上走下來一般,當真是栩栩如生。
皇帝看在眼中,沉吟不語。有時候他的確無法否認,林相所言不錯,薛筠意樣樣都勝出薛清芷許多,是眼下最合適的皇太女人選。
可他不想讓那個女人的孩子繼承他的帝業。
這皇帝的位子,是薑家捧給他的,若真讓薛筠意做了皇太女,這南疆的江山,隻怕早晚有一天要姓了薑。
他知道薑皇後一直都看不起他,在她眼中,他是最窩囊、最無用的皇子。他也知道那時她屬意於太子,太子英勇善戰,又聰慧過人,可惜天妒英才,年紀輕輕便戰死在了沙場。
那個叫薑元若的女人,是不得已才做了他的皇後,成婚十餘載,她從未對他露過半分笑臉,她厭惡他的平庸,嫌棄他的無能,甚至不願與他同房,是他強綁了她,在她一聲聲的唾罵中,闖入了她的身體。
她打他,咬他,像頭凶悍的小豹子,他從未在一個姑娘身上見過那麼大的力氣,她臉上淚水漣漣,顫聲說著他不想聽的話,她說若沒有薑家,他什麼都不是,他根本就不配做她薑元若的夫君。那時他聽得心煩,隻能用唇去堵住那張胡言亂語的嘴,卻被咬了滿口的鮮血。
他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可她終歸是他的皇後,隻要她朝他笑一笑,服個軟,他自會將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捧給她,可是她不肯,一直到死,薑元若都不曾向他低頭。
想到此處,皇帝眸色沉了沉,指腹摩挲過虎口處一道醜陋的牙印。那是新婚夜時薑元若咬的,這麼些年過去,始終未能消褪。
他盯著眼前畫中人的臉,那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的臉,細看時,隱約有幾分江貴妃的模樣。這讓皇帝的臉色勉強緩和了幾分。
可下一刻,那張臉突然著起火來,火苗舔過畫紙,在日光下不知疲倦地燃燒。不過眨眼的功夫,畫中嬌俏的安陽公主已經燒成了一地頹敗的灰燼。
眾人大驚失色,李福忠尖聲喊著救駕,禦林軍匆忙上前,將皇帝和貴妃護在身後。唯有薛筠意神色平靜,又斟了一盅梅子酒來喝。
片刻寂靜後,不知是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惶恐地對皇帝稟道:“陛下,長公主筆下有靈,此畫無端起火,許是天意啊!”
皇帝沉了聲:“愛卿倒是說說,天意欲讓朕何為?”
席間瞬時一片死寂。半晌,還是林相肅聲道:“陛下不顧規矩禮製,執意要先賜二公主封號,實在太過偏頗。上天燒毀此畫,便是在警示陛下,不可因私心而做出違背宗律之事。”
“林相所言極是。”
“二公主年紀尚小,封號一事本也不急。”
“大約是禮部擬的封號不好,陛下何不讓禮部重新擬來,仔細選個好的?”
有了林相做出頭鳥,臣子們這才膽子大了些,紛紛進言勸諫。
皇帝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這“安陽”的封號是他親自擬的,寓意平安喜樂,願他的清芷,如朝陽般美好絢爛,怎能因為一幅畫就隨意收回?
可皇帝不免也存了幾分疑心,馮憲之常說薛筠意畫中萬物皆有靈,他又是深信鬼神之人,不得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良久,皇帝終是沉著嗓開口道:“既如此,朕便將‘安陽’的封號暫且收回,交由禮部重新擬定。再去請幾位道士擇個冊封的吉期。”
“父皇!”薛清芷哪裡情願,委屈地紅了眼睛。
“清芷聽話,這封號不好,咱們不用了,等父皇再想一個好的。”
朝臣們連忙附和著,道皇帝英明,李福忠領著兩個小太監迅速將地上那堆晦氣的東西收拾乾淨,身姿窈窕的舞女拂動水袖款款行過,席間重又熱鬨起來,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起方才之事,專心欣賞起眼前的歌舞。
薛清芷氣得眼淚直打轉,她好不容易才從父皇那兒求來了封號,好不容易能堂而皇之地壓過薛筠意一頭了,如今卻因為一幅破畫,就被輕描淡寫地收回了這份尊榮,讓她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她恨恨攥緊了拳頭,忽然想到了什麼,猛地轉過臉瞪向薛筠意。
“是你……是你在畫上做了手腳!”
“妹妹若沒有證據,可莫要血口噴人。”薛筠意抿了口酒,聲音淡淡。
薛清芷登時一噎,那幅畫早就燒成了一把灰,哪裡還有什麼證據?她此時才明白過來,當初她要薛筠意為她作畫,薛筠意為何答應得那樣痛快,原是一早便想好了,要拿這畫來算計她呢!
薛清芷眼底猩紅,隻恨不能衝上去,將薛筠意那張平靜的臉撕個粉碎。
薛筠意擦了擦唇角的酒漬,隻當沒看見她眼中洶湧的恨意,側首對墨楹道:“我累了,扶我回宮歇息吧。”
“是。”
薛清芷目眥欲裂,正要出聲喊住薛筠意,皇帝已溫聲開口:“你皇姐身子不好,留在這兒隻會掃了你的興致,讓她回去便是。來,陪父皇飲了此杯,今日是你生辰,父皇高興,定要不醉不歸。”
宮婢添上新酒,薛清芷隻好咽下滿腹的不甘,強撐出幾分笑臉來,朝皇帝舉起酒盅。
此時,清荷苑後。
墨楹推著薛筠意,走在一條僻靜幽深的小路上。沿此路去往宮門,雖有些繞遠,但勝在路麵平坦,比起那些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要舒服許多。
歌舞聲漸漸遠去,四周清淨下來,隻餘風聲鳥鳴。薛筠意難得放鬆,閉上眼,緩和著微醺的酒意。
“殿下,可真是奇了!那畫竟然自個兒燒了起來!”墨楹嘖嘖稱奇,礙著還未走出凝華宮,她並不敢過分張揚,隻在心裡舒舒服服地痛快了一把,“陛下親自下旨,收回了二公主的封號,奴婢倒要看看,往後她還怎麼得意!”
薛筠意笑笑,繼續閉目養神。
從她答允為薛清芷作畫開始,便沒打算讓薛清芷得了便宜。一切的關鍵,便在於她最後添上的,那朵用曇朱描繪而成的花鈿。
曇朱美豔,采自清州岫林深處,乃極難得的珍貴顏料,隻可惜世間好物,大多曇花一現,此色若放於日光下觀賞,美則美矣,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會自行焚燒,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而皇帝向來最信鬼神,如此不祥之兆,他定然不會坐視不理。
此計能成,她還真要感謝皇帝。自薑皇後去世,皇帝夜夜夢魘纏身,時常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嚷嚷著說有鬼魂索命。為此,皇帝請了不少僧人布陣驅鬼,甚至還在寢殿中供奉了佛像。如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會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墨楹忽然“呀”了聲,輪椅也隨之重重一頓。薛筠意回過神,下意識地抓緊了扶手,蹙眉問道:“怎麼了?”
墨楹蹲下身仔細查看了一番,忍不住嘟囔道:“回殿下,是右邊的木輪壞了。平時都好好的,怎麼偏偏挑著今日出岔子。”
她抹了把額上的汗,一時有些猶豫:“庫房裡還有一把新做的輪椅,奴婢這就去尋幾個宮人來,讓他們回青梧宮去取。隻是……留殿下一人在這兒,奴婢有些不放心。”
薛筠意道:“無妨,你去便是。”
此處離清荷苑不遠,若真有什麼事,她隻消喊一嗓子,便能驚動那些隨行護衛聖駕的禦林軍。
墨楹想了想,她腿腳快,辦這樁差事應當費不了多少功夫,“那殿下先坐著歇一歇,奴婢很快就回來。”
“嗯。”
靜坐無事,酒意很快湧了上來,令薛筠意昏昏欲睡。偏這時竟下起了雨,冷風卷著銀竹似的雨絲,涼颼颼地拂在臉上。
薛筠意皺起眉,仰頭望著壓滿烏雲的天幕,心想,今日可真是個吉利的好日子。
雨越下越大。
皇帝喝酒正喝到興頭上,即使下了雨,也不肯輕易散了宴席。幾名宮婢慌慌張張地跑回小廚房,將手中淋了雨的菜肴倒進泔水桶,忙不迭地吩咐廚娘再做一份新的。
鄔琅蹲在小門旁的角落裡,盯著地上的半個臟饅頭,慢慢地舔了下唇。那饅頭是今早小廚房剩下的,廚娘掰了半個去喂狗,可那狗卻嫌棄白饅頭沒有肉包子香,嗅了幾下便走開了。
他實在是餓極了。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一碗清粥怎麼可能填飽肚子,可沒有薛清芷的允許,他不敢偷吃任何食物,哪怕是旁人丟在地上的、不要的東西。
鄔琅餓得眼前發昏,他瞥了眼身後,小廚房裡,宮婢們來回忙碌奔走,急著將熱騰騰的佳肴送到宴席上去,無人注意他,也無暇管他。他喉間吞咽了下,終是抵擋不住腹中的饑餓,迅速抓起那塊饅頭,囫圇往嘴裡送。
狼吞虎咽地吃完,鄔琅摸著仍舊空癟的小腹,抿起唇,望向了一旁的泔水桶。抬眸時,卻忽然瞥見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長公主。
她獨自一人坐在雨中,身邊的宮婢不知跑去了哪兒,竟然撇下她不管不顧。
鄔琅沉默一瞬,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起身跑進了雨中,前頭有一座荒廢許久的佛堂,他曾在那裡受過罰,那裡有幾把舊傘,他記得的。
他滿腦子都是不能讓薛筠意淋雨受涼,可當他撐著傘朝薛筠意跑去時,卻又躊躇地停下了腳步。低頭看了眼身上破爛不堪的衣裳,鄔琅心裡便有了幾分怯,他這樣的人,怎配出現在長公主麵前?
可薛筠意似乎已經看見了他,甚至遠遠地,在朦朧潮濕的雨霧中,對他溫柔地笑了下。
鄔琅隻得鼓起勇氣,快步走到薛筠意麵前,將傘遞了過去。
“賤奴見過長公主。”
薛筠意接過了他手中的傘。鄔琅立刻跪了下來,低垂著頭,任由冰涼的雨水順著傘麵澆下,砸在他清瘦的脊背上。
傘有些舊了,甚至破了個不小的洞,隻能勉強起到幾分遮蔽的作用。
薛筠意看了眼腳邊溫順跪著的少年,輕輕歎了口氣。他總是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好像生怕做錯了事似的。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樣嚇著了他,於是先輕輕咳嗽了一聲,才柔聲問:“這附近可有地方避雨?”
“回殿下話,那邊有一處佛堂,可作避雨之用。”
鄔琅猜測著薛筠意的輪椅大約是壞了,否則也不會待在這兒淋雨,於是便小聲道:“殿下若不嫌棄,賤奴可以背您過去。”
話一出口,鄔琅立刻後悔了。他這副肮臟的身子,怎可觸碰長公主,還是尋個宮人過來幫忙為好……
正胡思亂想著,潮濕的草藥香氣突然毫無預兆地靠近,鄔琅心跳驀地加快,一聲一聲,甚至壓過了清脆的雨聲。
他無措地抬起眼,烏眸中顫顫地映著薛筠意白皙素淨的麵龐。她傾身過來,將手中舊傘撐在他頭頂,溫聲應下了他逾矩的請求。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