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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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溫溫柔柔,像一場不真實的夢,鄔琅愣了一瞬才回過神來,慌忙背過身去,小聲道:“您、您可以上來了。”

薛筠意看著少年過分單薄的脊背,還有衣衫下隱約透出的傷痕,眉心輕蹙。她先攏了傘,然後才試探著,將手腕搭上鄔琅的肩頭。

“背得動本宮嗎?”

鄔琅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的手沾了些潮濕的雨,涼冰冰地覆下來,他的肩膀卻可恥地炙熱滾燙。隻消一低頭,就能看到她纖白如蔥根的玉指,他好想偏過臉去,像上次那樣被她溫柔地撫摸,可是他不能,也不敢,更不配。

鄔琅喉間滾動,規規矩矩地將視線收回,啞聲道:“賤奴背得動的。”

薛筠意便將另一隻手也搭了上來。她雙腿無法使力,隻能將上半身的重心儘數往鄔琅身上壓去,少年身子顫了下,很快便重新跪好,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膝彎,穩穩地將她背了起來。

她很輕,像一隻輕盈的蝴蝶,誤入雨林,隻能暫時停棲在他滿是臟汙的身上。

鄔琅能感覺到她豐盈的雪巒此刻正緊貼著他傷痕遍布的脊背,那異樣的柔軟令他渾身緊繃,卻無處可逃。

鄔琅想,他該開口請罰的,即使是不得已之舉,也是他冒犯了長公主。但眼下的狀況顯然不允許他張口說話——

磨爛了的膝蓋,每一步都是刺入骨髓的劇痛,鄔琅死死咬著唇才沒悶哼出聲,可那額角的薄汗,泛紅的眼尾,無一不在昭示著,這具身體的主人正在忍受著怎樣的痛苦。

他深深緩了口氣,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邁開步子朝佛堂的方向走去。

絕不可以讓長公主摔傷。

懷揣著這個念頭,鄔琅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辛苦,薛筠意很快便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腿似乎有傷,走起路來有些跛。

她不由問道:“你的腿怎麼了?”

“回殿下,賤奴的腿曾經被打斷過一回,一直未能好全。”鄔琅頓了頓,有些緊張,“您是不是不舒服了?對不起,是賤奴沒用……”

其實他的腿本可以養好的,隻是薛清芷不肯叫人給他醫治罷了。她說他隻配跪著伺候她,沒資格站著,自然也不必費心把那條斷腿治好了。從那之後,他的腿便落了病根,每到深夜便痛得厲害,時常疼得輾轉難眠,隻能睜著眼睛熬到天亮。

鄔琅抿緊了唇,拚命控製著那條疼痛難忍的傷腿,不想再讓薛筠意感覺到一丁點不舒服的顛簸。

薛筠意皺了皺眉,她不明白鄔琅怎麼可以用如此平靜的語氣將那樣殘忍的事說出口,向她道歉時,卻又那般卑微謹慎,小心翼翼。

他分明什麼都沒有做錯,不是嗎?

佛堂裡彌散著潮濕的香灰味道。鄔琅在角落裡尋了張椅子,緩慢地蹲下身,用衣袖將上頭的灰塵仔細擦拭乾淨,才轉過身來,將薛筠意輕輕放下。他順勢屈膝跪地,以一種他無比習慣的姿態,低頭跪候在一旁,等著薛筠意的吩咐。

雨聲潺潺,不知何時才能停歇。這間古舊的佛堂,仿佛一處無人打擾的隱秘之地,靜悄悄的,隻能聽見他們二人的呼吸。

最後還是薛筠意率先打破了這份寂靜。

“多謝你。若不是你恰巧路過,本宮這會兒還在雨裡淋著。”

鄔琅慌忙道:“這是賤奴應該做的。”

他說話時,濕淋淋的水珠順著俊秀高挺的鼻梁淌下,落在那兩瓣蒼白的薄唇之間,像一粒誘人的蠱。

薛筠意忍不住從懷裡取出帕子,輕輕地按了上去。少年慌張地抬起頭,露出一張濕漉漉的臉,她便溫柔地將他臉上的雨水擦拭乾淨,右邊,左邊,再往下——

“殿下,殿下?您在裡麵嗎?”佛堂外遠遠傳來墨楹焦急的聲音。

薛筠意聞聲轉過臉,那方柔軟的絹帕也隨之離開了他的脖頸。鄔琅眼眸暗了暗,有些失落地垂下眼,悄悄抿了下被她擦拭過的唇瓣。

墨楹已經急急踩上石階,“殿下,您怎麼到這兒來了?可嚇死奴婢了!”

見薛筠意毫發無損地坐在裡麵,她才鬆了口氣:“外頭雨小了,奴婢推您回去吧?您身上都濕透了,該趕緊換身乾淨衣裳才是。”

薛筠意點了點頭,“好。”

兩名小太監緊跟其後,手腳麻利地搭好木板,將輪椅推進佛堂。墨楹小心地把薛筠意抱回輪椅上,叮囑身後的宮婢撐傘時仔細著些,莫要讓薛筠意再淋了雨。

鄔琅仍舊安靜地跪著,連呼吸都克製著,好像極力想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薛筠意歎了口氣,心想她以後大約不會再來這裡了,她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或許有一天,她能將他救出這座牢籠。

沉默半晌,薛筠意動了動唇,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隻輕聲吩咐墨楹推她離開。

“賤奴恭送殿下。”

身後傳來少年低啞的聲音。隔著淅淅瀝瀝的春雨,他的話音渺遠如寺廟裡陳舊的鐘聲,有那麼一瞬,薛筠意恍惚覺得,好像此後,便是永彆。

她微微攥緊了手,沒有回頭,許是雨天格外容易觸景生情,她心中忽然泛起幾分無法排解的酸楚,為鄔琅,也為她自己。

今日她是扳回了一城,可那又如何呢?她的腿終究是好不了了。她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縱馬馳騁,彎眸燦笑。

回到青梧宮時,雨已停了。薛筠意換上乾淨的衣裙,坐在小窗邊,望著高枝上嘰嘰喳喳的雀兒,出神了良久。末了,她慢慢地伸出手,拿起小桌上放著的黑檀木匣,打開來,拈起那粒黑漆漆的藥丸,放入口中,混著茶水平靜地咽下。

“墨楹,陪本宮出去走走。”

薛清芷的生辰宴辦得很是熱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反而助長了皇帝的興致,一直折騰到快傍晚才肯放賓客們離宮。

鄔琅躺在馬棚裡破舊的木床上,望著棚頂垂落的灰白蛛網出神,難得能歇息半日,他卻不敢睡去,生怕薛清芷臨時起意,再叫他過去伺候。

鼻息間還殘留著薛筠意絹帕上沾染的香氣。鄔琅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憶著與她短暫相處的一刻鐘裡所有的細枝末節,她溫柔的笑眼,柔軟的指尖,雪白乾淨的帕子,還有那時她搭在他掌心裡的,那兩條毫無知覺的腿。

鄔琅實在覺得惋惜,那樣好的長公主,老天爺為何要這般不公,竟讓她殘了雙腿。

他很想幫一幫長公主——

以前他倒是在鄔夫人的書房裡偷偷看過不少醫書,也時常用學來的本事替鄔府裡的下人治病,可那些都是他自個兒琢磨來的野路子,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長公主何等尊貴,自有太醫院為她診治,又哪裡輪得到他瞎操心。

鄔琅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他撐著床板,慢慢地側過身,尋了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閉目養神。

忽地,兩扇歪斜的門板被人猛地推開,棚頂草灰抖落,紛紛揚揚地灑了一地。鄔琅眉心猛地跳了下,本能地跪坐起來,不安地望向門口。

薛清芷一臉怒容地朝他走來,抬手便是一耳光,鄔琅的唇角立時便滲出了血。

“不知廉恥的賤貨,天生的狐媚東西!本宮不過半日沒管你,你就敢背著本宮勾引皇姐!”

鄔琅眼前一陣暈眩,他被扯著頸間鎖鏈,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膝蓋撞到堅硬的石地,幾乎能聽到骨裂的聲響。

“賤奴……沒有……”他疼得險些失去意識,顫抖著捂住膝蓋,小聲解釋著。

一旁的阿蕭急忙出聲:“公主,阿蕭親眼所見,怎會有假。那時下著雨,他還背起長公主進了佛堂,陪長公主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呢。”

“本宮一早便知你這賤奴對皇姐存了那樣的心思。你恨極了本宮,一心隻盼著皇姐能救你出去,所以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皇姐,是不是?”薛清芷咬著牙,指尖繞著鐵鏈,一寸寸收緊,直至少年因窒息而憋紅了臉。

鄔琅說不出話,隻能用力地搖頭。他的確想逃離這裡,可他從未對長公主動過不該有的心思。方才雨下得那樣急,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淋濕受涼,所以才大著膽子去幫了忙,怎麼到了薛清芷口中,就成了勾引呢?

可薛清芷哪裡肯聽他解釋,她剛在薛筠意手裡吃了虧,心裡本就不大痛快,才一回來便聽阿蕭說起這些,更是怒火中燒。她鬆開手,抬腳便往鄔琅心口處狠狠踹下去,“吃裡扒外的賤種!本宮真是白養了你這麼些日子!”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床板上,破爛的木頭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滿地狼藉中,一朵雪白的絹花顫悠悠地墜落,仿佛肮臟淤泥中綻出的白荷,不染纖塵。

薛清芷望著那朵絹花,愣了一瞬,隻覺渾身的氣血都在上湧,她自然認得這是薛筠意身上的東西,滿宮裡,隻有她的皇姐會帶著這樣晦氣的玩意兒。

“你竟然私藏皇姐的東西。”薛清芷怒極反笑,仿佛見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你這樣的賤貨也配肖想皇姐?皇姐隻是長了顆可笑的菩薩心,便是見了路邊的流浪狗都會心軟,彆以為你長了一副好皮囊,就能入皇姐的眼了!”

她咬著牙,高聲朝外喊:“來人,把他押到寢殿去。本宮今日便要讓他知道,敢背叛本宮的人,會落得什麼下場!”

殿門關得嚴實,卻擋不住少年淒厲的慘叫聲。

鐵鏈嘩啦作響,藤條將細嫩的皮肉抽得血淋淋地綻開,不知用斷了多少根,小太監低著頭,一遍遍將新的鞭子送進去,再惶恐地退出來。

“公主,求您……饒了賤奴……”

鄔琅雙眼失焦,難以承受的痛苦令他大腦中空白一片,隻剩下求生的念頭。

薛清芷打開裝著玉勢的木盒,指尖撫摸著那些上好的白玉,慢悠悠地道:“你說,若是皇姐看到你這副模樣,她還會像以前那樣待你麼?”

“賤奴知錯了……求您留賤奴一條賤命。”鄔琅閉了閉眼,不願在此刻想起薛筠意那張溫柔的臉。

“知錯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薛清芷拿起最右側的那根玉勢,用帕子擦了擦,停頓一瞬,卻又忽然改了主意。她拍了拍手,一名小太監便低頭走了進來,手中捧著個瓷碗,碗裡用清水泡著一根粗實的生薑。

鄔琅驀地睜大了眼睛。他隱約猜到薛清芷要做什麼,害怕地往後縮了縮。

“賤奴會壞掉的……”

“吞進去,本宮就原諒你這一回。”薛清芷惡劣地命令。

鄔琅拚命地搖頭,那根生薑比他平日裡受罰時所用的玉勢還要粗,怎麼可能吞得下去?再加之他那處本就有不少傷,薑汁辛辣,光是這份疼痛,便足夠將他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不肯是嗎?”薛清芷失了耐心,一把握住少年纖細腳踝,“那本宮隻好費些力氣,親自動手了。”

青黛領著幾名宮婢候在寢殿外,聽著門內一聲聲嘶啞的喊叫,嚇得心尖都在發顫。也不知裡頭發生了何事,那挨罰的少年起初還有力氣求饒,到後來,便漸漸沒了聲息。

莫不是……把人給弄死了?

青黛不安地想。

好不容易等到薛清芷喚她進去,青黛一推門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待她看清殿中景象,更是驚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少年身上鮮血淋漓。細細的血珠不斷地從身後湧出,鄔琅雙眼緊閉,眉心難受地蜷著,整個人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像一塊用爛了的破抹布。

“公主,您打算如何處置他?”青黛小心地瞧著薛清芷的臉色。

薛清芷一麵擦手,一麵厭惡地瞥了眼腳邊破爛不堪的少年。人都弄壞了,留在身邊也就沒什麼用處了。

“抬出去,隨意找個地方扔了吧。”她漫不經心地吩咐。

臨近傍晚,天邊又零星飄起了雨絲。

薛筠意以前從未發覺皇宮這樣大,一個時辰過去,她腿腳發酸,卻連皇宮的一半都沒能走完。

“殿下累了吧?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宮吧。”墨楹勸道。

薛筠意望了眼天色,心裡估摸著兩個時辰就快到了。她放慢了腳步,體會著雙足踏在石路上的感覺,那麼飄渺,那麼不真實。

這宮中的景致,從前她曾和薑皇後一同看過許多遍,如今卻已物是人非。宮道長闊,一眼望不到儘頭,她忽然覺得無比孤寂,這四四方方的宮牆裡,除了墨楹,她身邊再沒有知心陪伴的人。

樹影橫斜,雨霧潮濕。

薛筠意抬眼望去,看見了凝華宮的匾額,上頭還懸著喜慶的燈籠,被雨絲撲得明明滅滅。

她皺了眉,下意識地想要繞開,卻在牆邊的梧桐樹下看到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

薛筠意怔了怔,快步走過去,一張染了血的清雋麵容映入眼簾,她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驚愕地捂住了嘴。

她實在難以相信,幾個時辰前還背著她躲進佛堂避雨的少年,不過一個下午的功夫,竟成了這副模樣。

鄔琅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就連赤著的足底都被抽得血肉模糊,她顫抖著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還好,還有氣。

門口值守的侍衛見薛筠意蹲在那兒,好心地過來告訴她:“殿下,那是二公主用壞了丟出來的東西,您還是離他遠些吧,怪晦氣的。”

他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談論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薛筠意冷冷睨他一眼,沒有任何猶豫地,在侍衛驚詫的眼神中,伸手將鄔琅抱了起來。

她以前常年騎馬,連林奕軍中最重的長弩都拿得動,抱起一個身量纖瘦的少年自然輕而易舉。

可鄔琅的身子實在太輕了。輕得令她心驚。他像一麵斷了線的紙鳶,殘破地倚在她懷裡,殷紅的血,無聲無息地染在她雪色的衣裳上。

“殿下,您……”

雨有些大了,墨楹撐著傘靠近,看著薛筠意懷裡昏迷不醒的少年,欲言又止。

薛筠意沉默地將鄔琅抱緊了些,用她最後的一點時間,加快腳步朝青梧宮走去。

昏昧的光落在鄔琅蒼白的臉上,長長的鴉睫在眼瞼下鋪開一小片灰色的影。

“一切都會好的。”她垂眸,望著少年滿身的傷痕,似在對懷裡的人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往後,不會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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