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安的聲音越來越小。
薛筠意隻覺一陣頭暈目眩——
什麼叫不知道他病著?
人都燒成那個樣子了,薛清芷不僅沒有給他醫病,還要尋著他的錯處責罰他?
“鄔琅在哪兒?”
於理,鄔琅是凝華宮的人,不該由她來管。可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鄔琅沒了性命。
解安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角落裡的馬棚。
薛筠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樣破爛的地方,竟是給人住的?
她神色複雜地盯著馬棚周圍那些淩亂搭起的木板,半晌,終是深深沉下一口氣,從懷裡取出裝著凝寒丸的白玉瓶,遞給解安。
“勞煩解公子,把這藥給他服下。一粒便可。”
解安慌忙撇下流雪,小跑著上前躬身接過,惶恐道:“殿下隨意吩咐便是,無需、無需這樣客氣。”
薛筠意道:“本宮知道解公子是讀書人,不得已才走了這條路。你父親寫的那篇《開國論》,是本宮初學國策的啟蒙,也算是本宮的半個先生。”
解安眨了眨眼,回過神後,不免有些激動。
沒想到長公主竟然認得他這樣的無名之輩。
“解安替家父謝過殿下誇獎。”解安紅著臉,說話都有些結巴,“殿下在此稍候,我、我很快就出來。”
他是解家最不起眼的庶子,家中子女多,父親時常顧不上他,他也沒什麼大誌向,隻想著做個嘴皮子利索的說書先生,靠自己的本事掙口飯吃。可母親卻不滿足於此,非要讓他出人頭地不可。既然解家指望不上,便隻能指望他這張還算不錯的臉,若是能攀上薛清芷這把青雲梯,還愁日後不能官途坦蕩嗎?
解安是不想做這樣丟讀書人臉麵的事,可拗不過母親以死相逼,隻得自薦枕席。好在他這把嗓子得了薛清芷的喜歡,如願留在了薛清芷身邊,平日裡為她讀讀話本子,念念詩文,日子過得倒也還算順當。
起初解安以為,這位二公主隻是性子嬌縱了些,並不像宮外傳言的那般跋扈。
直到那個叫鄔琅的少年被送進了凝華宮。
饒是解安與鄔琅素不相識,也實在不忍心看著鄔琅日日受儘折磨羞辱,他攥緊了手中的玉瓶,暗想還好長公主心善,否則鄔琅這次,怕是真要挨不過去了。
解安輕手輕腳地走進馬棚,來到木床邊,晃了晃鄔琅的胳膊。
“醒醒,起來吃藥。”
藥。
這個熟悉的字眼令鄔琅下意識蜷縮起來,抗拒地咬住了蒼白的唇瓣。
他不想再喝那些折磨人的藥了。
喝了藥,他很快就會失去自己的意識,成為一條隻會發情的狗,毫無尊嚴地伏在薛清芷腳下求歡。
藥味縈繞在鼻尖,仿佛驅不散的惡鬼,猙獰地扼著他的鼻息,鄔琅模糊的意識中,突然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或許死亡才是他最好的解脫。
人死了,便再也不會疼,不會累。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人在乎他,他如此辛苦地想要活下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鄔琅閉著眼,沉默地側過身去。他很冷,很困。他不想吃那些可怕的藥,隻想沉沉地睡一覺,最好,能在睡夢中平靜地死去。
解安無奈,隻得回來稟告薛筠意。
“殿下,他不肯吃,不知道是不是燒糊塗了,我喚他,他也不應。”
薛筠意默了片刻,接過解安遞還給她的白玉瓶,吩咐身後的墨楹:“推本宮進去。”
墨楹猶豫了下,勸道:“殿下,那裡頭臟得很,您還是彆去了。”
薛筠意素日最愛乾淨,那間馬棚一看便是許久無人打掃過,周圍還堆著泔水馬糞,她隔著老遠都能聞到熏人的臭味。
薛筠意隻淡聲道:“無礙。”
墨楹自知拗不過她,隻得走上前去,先將幾扇擋路的門板挪開了些,然後才小心地推著薛筠意往裡走。
空氣中彌散著潮濕的黴味。幾縷薄淡的日光順著木板的縫隙擠進來,在鄔琅血跡斑斑的衣衫上落下昏昧的影。
薛筠意掩著鼻,蹙眉看向木床上那奄奄一息的清瘦少年。他背對著她側躺著,露出一麵鞭痕交錯的脊背,雪白的薄紗被抽得破爛如抹布,浸飽了殷紅的血,再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薛筠意感覺心臟隨著呼吸的起伏,輕輕地抽痛了一下。她不忍多看,將一粒凝寒丸倒在掌心,輕聲喚道:“鄔琅。”
床上的人似乎動了下,卻並無回應。
薛筠意耐心地問:“你可有力氣起身?總要先吃了藥,才能好得快些。”
鄔琅睜開了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他忍著骨裂般的痛楚,慢騰騰地挪動身子,轉過臉來。
素白絹花落進他如死水般沉寂的眼中,濺開朦朧的漣漪,鄔琅怔愣一瞬,烏眸微微睜大,視線上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麗溫柔的芙蓉麵。
長、長公主?
腦中轟地一聲,他顧不得身上的傷,跌跌撞撞地下了床,低著頭跪在薛筠意麵前,啞聲道:“賤奴給長公主請安。”
少年一連串慌亂的動作令薛筠意眉頭緊皺,她分明還沒說什麼,他怎麼就嚇成了這般模樣?
薛筠意歎了口氣,溫聲問:“還燒不燒?身上難不難受?”
鄔琅有些懵,黑眸中浮現出惶然困惑的神色。長公主出現在他這間破爛的馬棚裡已經讓他覺得像是在做夢一般,不僅如此,她竟然還用那樣溫柔的語調關心著他的身子。
見鄔琅呆呆地望著自己,薛筠意有些無奈,她傾身向前,伸出手,想要探一探鄔琅額頭的溫度。
熟悉的陰影朝臉上落下來,鄔琅本能地偏過臉,想逃避即將到來的疼痛。
薛筠意的手僵在半空。她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可她無意輕蹙的眉心卻讓鄔琅害怕地瑟縮了下,不過一息的功夫,少年已經乖乖將半邊臉送了回來,顫抖著迎上她的掌心。
“對不起,賤奴不該躲。”
薛筠意愣住。
他竟以為她是要打他,可即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違背躲避痛苦的本能,如此小心地順從,迎合。
薛筠意動了動唇,喉嚨裡仿佛堵著棉花,說不出話來。少年臉頰上遍布著腫起的紅印,不像是掌摑所致,細看,竟像是戒尺留下的寬痕。她無法想象沉重的戒尺打在細嫩的頰肉上會有多疼,那挨過打的少年此刻卻隻是睜著濕漉漉的烏眸跪在她腳邊,小心翼翼地望著她的臉色,甚至,等著她責罰。
薛筠意的心酸澀得一塌糊塗,她沉默著,手掌撫上鄔琅的額頭,摸到一片潮濕的汗。
鄔琅身子猛地僵住,一動不敢動。她的掌心冰涼,像柔軟的春雪,細細地化開,令他燒得混沌的腦海驟然清明。
“還有些燒。”
他聽見薛筠意自言自語。隨後她便將另一隻手伸到他麵前,攤開來,露出掌心裡的藥丸。
藥丸是深褐色的,襯得她的手心雪一樣的白。鄔琅鴉睫輕顫,想要接過來,卻又不敢,他的手很臟,不配觸碰長公主,哪怕隻碰到了一丁點,也是對長公主的褻瀆。
“賤奴……”
他張了張乾澀的唇瓣,想要說些告罪的話,卻聽見了一聲輕輕的、若有若無的歎息。之後他的唇齒便被一隻帶著好聞香氣的手溫柔地掰開,藥丸被塞進來,他無意碰到她柔嫩的指尖,渾身如觸電般僵住。
藥含在口中,將咽未咽。鄔琅怔怔抬起臉,薛筠意已經收回了手,柔聲道:“這藥很靈。好好睡上幾個時辰,很快就能退燒了。”
鄔琅慌忙將藥囫圇咽下,朝薛筠意磕頭謝恩。
“賤奴多謝長公主賜藥。”
餘光瞥見薛筠意放於膝上的手,被他唇上的血痕染上了一點紅,綴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格外醒目。鄔琅慌了神,幾乎是未經思考,便膝行上前,伸出燙傷未愈的舌尖,仔細地將她手上的汙痕清理乾淨。
“賤奴不是有意的,求殿下寬恕賤奴。”
他被教了太多遍,也被罰了太多遍,一舉一動,完全是出於骨子裡的畏懼,薛筠意被少年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她低頭看著指尖上那抹濕漉漉的水痕,心頭浮起異樣的感覺。
少年的舌頭很軟,小貓似的。溫熱的呼吸克製地落在她的指背上,又癢……又舒服。
她一時有些無措,十分不自在地偏過臉,向墨楹要了帕子,將手上擦拭乾淨。
鄔琅眼眸暗了暗,是了,長公主定然是嫌棄他肮臟又下賤,他怎麼能未經長公主的允許就擅自為她清理呢?
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垂著頭,惶恐不安地等了許久,想象中的責罵卻沒有到來。
薛筠意折起帕子,用另一麵拭去他唇角臟汙的血漬。鄔琅心跳驀地加快,呼吸慌亂間,他感覺到薛筠意的手輕輕撫過他紅腫不堪的臉頰,聲音溫柔得像在他心頭落了場潮濕的春雨。
“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