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琅咬起唇,不敢再求饒了。
他很輕很輕地應了聲是,認命般低下頭,緩緩地爬進了那間陰冷的暗室。
石門在鄔琅眼前關上,冷漠地將光亮隔絕,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周遭倏然靜寂,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鄔琅小心翼翼地挪動膝蓋,努力不讓身上的鐵鏈發出聲音。他摸索著爬到牆角,跪著蜷縮在角落裡的乾草旁,這是他唯一可以用來取暖的東西了。
他很冷,很疼。
涼絲絲的水珠從牆縫裡滲出來,啪嗒啪嗒地砸在傷口上,鄔琅指尖死死摳著石地,卻隻敢輕輕地喘息,沉默地忍受著一陣又一陣難挨的痛苦。
這不是鄔琅第一次被關進這裡。
有時是一兩個時辰,有時是一整夜。若是薛清芷不高興,關上兩日也是有的。
沒有吃食,沒有水。沒有光亮。
他隻能在快要令他窒息的黑暗裡,懷著一點絕望的希冀,期盼著薛清芷何時能想起他來,大發慈悲地放他出去。
鄔琅垂下眼,他不知道這次薛清芷會罰他多久,或許他會被遺忘在這裡,如螻蟻般卑賤地死去。
神思恍惚中,鄔琅想起他挨罰的緣由——
那位坐在輪椅上的長公主。
鄔琅在一片望不到頭的黑暗中重又勾勒著薛筠意的模樣,柔軟的雪緞自少女膝上折落,無聲地掩著她的殘缺,他目光下意識地上移,便望進那雙清白的眸子裡,竟在其中,看到了一點憐憫的神色。
那是他從來不敢奢望的東西。
青梧宮。
“殿下,奴婢查清了。”墨楹快步走進寢殿,低聲向薛筠意稟話。
薛筠意便放下了手中的書冊,抬眸看向墨楹。
“奴婢查了才知道,那少年竟是鄔家的二公子,名叫鄔琅。”
墨楹話裡頗有幾分氣憤,倒豆子般地將查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薛筠意聽:“那日二公主出宮散心,偶然在一間書鋪裡遇見鄔琅,一眼便相中了他,當即便邀鄔琅陪她一同遊湖賞景。鄔琅不知二公主身份,偏又是個性子清傲的,竟當著許多人的麵拒絕了二公主。二公主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她在宮中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裡受過這樣的屈辱,氣得險些將那鋪子砸了,回宮後更是發了好大的脾氣。鄔老爺子聽說後,生怕二公主動怒牽連鄔家,當晚就惶恐地押著鄔琅進了宮,將他獻給了二公主。”
說到此處,墨楹不由歎了口氣:“他也是可憐,生母隻是個低賤的爬床丫頭,生下他後便被鄔老爺子作弄得沒了性命。鄔家上下,沒一個把他當人看的,平日裡變著法地作踐他,那日去書鋪,竟還是趁著管事不在偷偷跑出去的。這鄔家二公子,隻不過是空有名頭罷了。”
薛筠意眉心輕蹙,怪不得薛清芷那般對待鄔琅,原是因著這層緣故。
宮中人人都知道薛清芷的生母江貴妃是當今皇帝心尖上的人,皇帝愛屋及烏,自然也偏寵著她。這些年,薛清芷囂張跋扈慣了,她想要什麼得不到?便是要天上的月亮,皇帝也會命人想法子給她弄來,哪裡嘗過被人拒絕的滋味。
可鄔琅又做錯了什麼呢?
想起少年那雙滿含驚懼的烏眸,薛筠意心中有些不忍,良久,她低下頭,將視線重新落回那冊乏味的史書上。
“去將書房裡的筆墨收拾一下,明日帶去凝華宮。”
她自身尚且處在這般境地,又哪裡有心思去可憐旁人啊。
翌日。
青黛早早就候在了薛清芷的寢殿門口,見墨楹推著輪椅過來,她不緊不慢地朝薛筠意行了一禮,笑眯眯地道:“奴婢還以為殿下腿腳不便,會來得遲一些呢,不想殿下竟這樣守時。”
墨楹惡狠狠地瞪了青黛一眼。
薛筠意神色平淡,仿佛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耳中。
青黛臉上便有些訕訕的,識趣地往一旁退了些,給薛筠意讓出路來。
殿中熏香嗆鼻。
輪椅緩行向前,那味道便愈發濃烈。
薛筠意蹙起眉,一抬眸,便看見拔步床邊衣衫散落,上好的浮月紗被扯得軟綿淩亂,像濕透了的胭脂,頹靡而浪蕩。
幾名容貌俊秀的少年正赤著上身,服侍著薛清芷穿上鞋襪。
薛筠意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那幾名少年的臉。
沒有鄔琅。
她眼瞧著薛清芷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一個長相妖冶的少年隨之從地上起身,動作輕柔地將薛清芷發間歪了的珠釵取下來,不多時便重新挽了個齊整的發髻,再小心地將珠釵簪回原處。
手法嫻熟,顯然是精心練習過的。
薛清芷被伺候得十分滿意,偏過頭在少年臉上親了一口,心情頗好地吩咐:“阿蕭昨夜累了,下去歇著吧。”
“能伺候公主是阿蕭的福氣,阿蕭不累。”
被喚作阿蕭的少年低垂著眉眼,語氣溫柔。
薛清芷又與阿蕭纏綿了好一陣,才懶散地朝薛筠意看過來。
“今早起得晚了些,讓皇姐久等了。”她瞥了眼薛筠意身下的輪椅,好心道,“皇姐不便走動,我就不帶皇姐去書房了,就在這兒畫吧。”
青黛早從外頭走了進來,引著薛筠意往裡去。
繡著山水花鳥的屏風後,擺著一張寬敞的八角紅檀長桌。一旁的博古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玉雕擺件,還有許多新奇的小玩意兒,皆是皇帝所賜,樣樣價值不菲。
墨楹將薛筠意推至桌案旁,忍不住在心裡抱怨起皇帝的偏心。
皇帝不喜皇後,連帶著待殿下也冷落許多。殿下貴為長公主,宮中卻冷清寥落,哪裡比得上這凝華宮奢靡富貴。
薛筠意並未在意這些,隻是吩咐墨楹將桌上的紙筆等物撤下去,換上她平時慣用的那一套。
薛清芷看在眼中,笑了下:“是我疏忽了,皇姐一向講究,自然瞧不上我準備的東西。”
“平日用慣了,突然換了旁的,怕會手生。”薛筠意神色自若地將雪色的生宣慢慢鋪展開來,“妹妹坐好,切勿亂動。”
薛清芷一噎,不大高興地哼了聲,吩咐一旁侍候的幾名少年將椅子抬過來。
阿蕭扶著薛清芷坐下,體貼地為她揉捏起肩膀。
枯坐無趣,薛清芷便點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拿了話本子念給她聽。
少年名叫解安,模樣在一眾麵首裡雖算不得出眾,卻有一把勾人的好嗓子,話本子裡的對白經了他的嗓子一念,便驟然生動起來,仿佛就在眼皮子底下演著似的。
作畫最忌分神。薛筠意筆尖微頓,瞥了薛清芷一眼。
薛清芷眨眨眼,很是無辜:“怎麼了?”
薛筠意:“太吵。”
“這點聲音皇姐就聽不得了?”薛清芷笑,“看來皇姐,心不靜啊。”
“若是不小心把妹妹畫成了醜八怪,還望妹妹莫怪。”纖細筆鋒染上淡墨,薛筠意落了筆,沒再理會薛清芷。
薛清芷有些不悅,到底還是擺了擺手,讓解安退下了。
難得薛筠意肯答應為她作畫,她也不想薛筠意因為話本子而分了神,畫毀了她的臉。
周遭安靜下來。
隻在薛筠意看不到的地方,隱約有些許微弱的聲響。
啪嗒。
水珠砸在少年俊秀的鼻梁上,沁著森冷的寒意,刀子似的,割過他乾澀的唇瓣。
鄔琅緩緩睜開眼。
他是被什麼聲音叫醒的——
不是薛清芷的聲音,卻又有些耳熟。
隔著博古架,隔著厚重的石牆,風一樣地,溫柔地吹進來。
意識回籠,疼痛便緊隨其後,殘忍地折磨著少年過分瘦削的身體。
鄔琅額上沁出冷汗。
他不知道外頭過去了多少個時辰,或許已經是深夜,薛清芷應當在和那些麵首們飲酒作樂,大約不會想起他來。
又或許天已大亮,日光透過窗子,暖洋洋地灑了滿殿,卻永遠不會照到他的身上。
沒有上藥的傷口針紮一樣地疼,鄔琅咬著唇,本能地挪動膝蓋,想換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繼續跪著,卻不小心碰到了堆落在腿邊的鐵鏈。
嘩啦——
刺耳的一聲響,令鄔琅瞬間清醒。
受罰時是不被允許發出一丁點聲音的。
哪怕隻是呼吸,都是薛清芷施舍的恩賜。
鄔琅絕望地閉上了眼,不敢去想驚擾薛清芷的後果,他不是沒受過她罰人的手段,隨便一樣,都能將他這副破爛不堪的身子玩壞。
突如其來的聲響令薛筠意手腕抖了抖,險些畫歪了關鍵的一筆。她頓了頓,下意識地看向了身旁的博古架,那聲音,顯然是從木架後頭傳出來的。
薛清芷自然也聽到了,不由皺了眉道:“這下賤的東西,挨了罰還不老實,竟敢驚擾皇姐作畫。”
說著,她便扶著阿蕭的手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伸手將擺在最上層的白兔玉雕扭了個方向。
吱呀一聲,機關轉動。
暗門悠悠打開,薛筠意一眼便看見了蜷縮在牆角的鄔琅,少年渾身都是斑駁的血跡,清俊的麵頰上落著水漬,淚珠兒似的。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刺目的日光晃進鄔琅的眼睛,令他有片刻的失明,他什麼都看不見,隻聽見薛清芷不耐煩地命令:“滾出來。”
話音剛落,薛筠意眼看著那眼盲了的少年,一刻都不敢磨蹭,惶恐地,摸索著往前爬去。
她攥緊了手中的筆,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指尖好像觸到了什麼東西,像沾了些泥土的木頭,鄔琅頓了頓,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薛筠意的輪椅。
他慌忙後退了些,逐漸清明的視線裡,映出薛筠意的臉。
她望著他,眉眼恬淡,宛如觀音垂目。
想起薛清芷昨日的警告,鄔琅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拖動麻木的膝蓋朝一旁的薛清芷爬過去,額頭卑微地磕在她鞋尖前的地板上。
“賤奴驚擾公主安歇,請公主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