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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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琅顧不得身上的痛楚,一刻都不敢懈怠,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惶恐地朝薛筠意磕頭:“賤奴給長公主請安。”

少年的聲音是麻木的,那是經曆了長久的折磨而教出來的乖順與服從,哪怕他並不曾見過薛筠意,並不知曉她的身份,隻是憑借著本能,順著薛清芷的命令,喚她長公主。

“起來吧。”

薛筠意瞥了眼少年頸間的玄鐵鏈,那是天牢裡關押死刑犯才用的東西,沉甸甸地墜在那具過分單薄的身子上,壓得他連起身都十分費力。

這便是薛清芷從宮外帶回來的那個少年嗎?

既然帶回了宮中,想來應是極喜歡他的。又為何要這般苛待他?

薛筠意晃神的功夫,鄔琅已經抬起了臉。薄雪般的天光從薛筠意身後微敞的雕窗中透進來,落在她烏鬢間素淨的銀簪上,再水珠兒似的淌下。

四目相對,鄔琅呼吸倏滯。

她穿一身極樸素的裙裳,顏色是孝衣一樣的白,連那雙眸子也跟沁了雪似的晶瑩明澈,映出他一身的狼狽與不堪。

鄔琅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不敢再多看。

薛筠意眉心輕蹙,抬眸看向薛清芷:“他犯了什麼錯?”

薛清芷哂笑一聲:“皇姐自個兒都這副模樣了,還有閒心可憐彆人啊。”

她慢悠悠地朝薛筠意走過來,見鄔琅跪在那兒擋了路,不由皺了皺眉,粗暴地扯起鄔琅頸間的鐵鏈,將他拖拽到一旁。

薛筠意眼看著少年白皙修長的脖頸被粗糲的鐵索磨出一道深紅的血痕,他垂眸跪著,連出聲都不敢,隻是隱忍地將疼痛和屈辱都咽進喉嚨裡。

薛筠意攥緊了輪椅扶手,好半晌才將視線從鄔琅身上移開。

薛清芷懶洋洋地開口道:“皇姐難得來我這兒坐坐,可彆讓這賤奴擾了興致。青黛,將昨日父皇新賞的翠雪青沏些來,好好招待皇姐。”

“不必了。”薛筠意淡聲,“你也知道我今日是為了解藥而來,不妨痛快些。”

“皇姐想通了?”薛清芷故作驚詫,“我還以為,皇姐甘心做一輩子的廢人呢。”

薛筠意眸色微冷。

薛清芷無辜地聳了聳肩:“皇姐也彆怨我。誰讓皇姐本事那麼大——朝中不知多少臣子都一心向著皇姐,勸父皇早些立皇姐為皇太女呢。隻有皇姐成了廢人,這皇太女的位子才會屬於我,皇姐說是不是?”

她指尖不緊不慢地撫過檀木扶手,輕點在薛筠意的膝上,惋惜似的嘖了聲。

“南疆宗律有言,身有殘缺,是為不吉,無以承繼國本。但到底姐妹一場,我也不忍心看著皇姐一輩子都待在這輪椅上頭。”薛清芷直起身,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皇姐還不知道吧?父皇前些日子已與母妃商議過,決意賜封我為安陽公主,在我生辰那日行冊封禮。我知皇姐極擅丹青,不如就請皇姐為我作一幅畫像,以賀我冊封之喜,如何?到時,我自會把解藥拿給皇姐。”

薛清芷話裡的炫耀之意,薛筠意自然明白,她身為長公主尚且未得封號,足以見得皇帝對薛清芷和江貴妃的看重。不過這些年,薛筠意早已習慣了皇帝的偏心,對此並不在意。

至於作畫——

她自幼隨禦用畫師馮憲之習畫,十四歲那年便憑一幅雁歸圖名動京城,生平從未誇過人的馮憲之撫著花白的胡須,盛讚她“妙手繪丹青,纖毫現山河”。

一幅畫像而已,於薛筠意而言根本費不了多少功夫。

可她也有她的傲骨,她所作之畫,從來隻贈親近之人。

“怎麼,皇姐不願意?”薛清芷似乎早就料到了薛筠意的猶豫,不由揶揄道,“我知皇姐一向清傲,不肯輕易贈畫,可皇姐如今雙腿已廢,也就隻剩下這雙手還有些用處了。皇姐說是不是?”

一旁的墨楹氣得攥緊了拳頭:“二公主,請你對殿下尊重些!”

“墨楹。”

薛筠意搖了搖頭,示意墨楹不必多說。她平靜地迎上薛清芷戲謔的目光,淡聲道:“我答應你。”

她何嘗不知薛清芷是故意折辱她,可她的傲骨,早在她身子殘廢的那一日,便該一同折斷了。

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人,脊梁挺得再直,又有何用呢?

“那就請皇姐明日巳時來我宮中,我自會為皇姐備好筆墨。”薛清芷笑盈盈地說道。

薛筠意嗯了聲,吩咐墨楹推她回去。

香爐裡的鵝梨香有些濃,熏得薛筠意喉嚨發嗆。

輪椅行過門檻,她掩唇輕咳一聲,忽而心念微動,忍不住回過頭,多看了鄔琅幾眼。

少年仍舊低頭跪著,纖細的脖頸彎成脆弱的弧度,墨發淩亂披散在肩頭,襯得整個人愈發清瘦。

薛筠意不由又想起了少年那雙含著驚懼的眼睛,恍惚間,忽覺似曾相識。

驚覺她的雙腿失去知覺的那一刻,她惶然抬起臉,彼時銅鏡中映出的,也是這樣一雙滿是驚惶的眸子。

“殿下,您當真要為二公主作畫?瞧二公主那副樣子,定然沒安什麼好心,您可要小心些才好。”

墨楹擔憂的聲音打斷了薛筠意的思緒。她收回視線,微閉起眼,感受著身下的輪椅緩慢地軋過墊在石階上的木板,再輕輕地碰上鋪滿石子兒的小路。

“一幅畫罷了,不必與她計較。”

墨楹急切道:“可是以二公主的性子,未必真願意把解藥給殿下。”

“無妨。我心中有數。”

見薛筠意似乎不願過多談論此事,墨楹隻好閉了嘴,默默地推著她往前走。

薛筠意閉目養神了半晌,忽然開口道:“去查一查,方才伺候薛清芷的那個少年,是何身份。”

墨楹愣了下,才應道:“是,奴婢這就去辦。”

銀爐中熏香未絕。

甜膩的梨子香吞入喉嚨,混著血的腥甜,令鄔琅眼前陣陣發黑。

他仰著臉,白皙的麵頰因窒息而憋得通紅,清冽的烏眸裡寫滿了無聲的哀求,卻始終沒能得到一丁點的憐憫。

薛清芷一隻手牢牢掐著鄔琅的喉嚨,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染著大紅蔻丹的指甲尖利地戳進皮肉裡,滲出花瓣似的血珠。她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鄔琅在她手中痛苦顫抖的模樣,愉悅地彎了彎唇,在鄔琅快要昏死過去的時候,才終於大發慈悲地放開了手。

踢了踢癱軟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的少年,薛清芷俯身捏住他的下頜,指腹碾過他發白乾澀的唇珠,漫不經心地把玩著。

“皇姐生得好看,你很喜歡她,是不是?”她語氣難得溫柔,似在耐心誘哄。

少年卻怕得更厲害了,生怕說錯了話惹薛清芷不高興,隻能拚命地搖頭。

“彆以為本宮不知道。方才,你可是看了皇姐好幾眼呢。”薛清芷指尖用力,將鄔琅蒼白的唇瓣掐出一道緋紅的痕。

“賤奴不敢……”

鄔琅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聲音嘶啞得厲害。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甩在了鄔琅臉上。

少年被打得偏過臉去,卻不敢躲,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泛起鮮紅掌印的半邊臉頰送回薛清芷手邊,想以此換來她的寬恕,哪怕他根本沒有做錯什麼。

薛清芷看著烏琅眸中討好的神情,輕蔑地嗤了聲。

當初對她不假辭色的清冷少年,如今還不是乖乖地臣服在她膝下,成了她腳邊低賤的玩物。

薛清芷拍了拍鄔琅的臉,這不經意的動作已經將少年嚇得不輕,她卻笑了起來,聲音愈發溫柔:“不可以喜歡皇姐,記住了嗎?”

從記事起,薛清芷就知道她有個樣樣出色的皇姐,在她還隻能跟著先生學詩的時候,薛筠意已經能背經史,作文章,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她腦子笨,一篇不過百餘字的平陽賦都要讀上十來遍才能磕磕絆絆地背出來,而薛筠意卻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常得先生誇讚。

若她能在彆處比得過薛筠意倒也罷了——

可偏偏薛筠意承了薑皇後的模樣,出落得雪膚花貌,容色傾城,若要比容貌,她更是不及薛筠意半分。

薛清芷清楚地知道,她樣樣都比不上薛筠意,所以她斷斷無法容忍,曾經拒絕過她的鄔琅,目光在薛筠意身上停留。

哪怕隻有半刻,都令她心中的妒嫉無端瘋漲。

“賤奴記住了。”

鄔琅不敢不應,他很清楚違逆薛清芷的後果,這位跋扈慣了的二公主若真生起氣來,隻消一句話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鄔琅垂著眸,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薛筠意的臉。不過匆匆一瞥,他卻已經將薛筠意的模樣記得深刻,隻因那身雪色的素衣,和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格格不入,仿佛那蓮花座上的觀音,不染半分世俗纖塵。

頸間的鐵鏈突然被拽動,鄔琅不敢再多想,低頭跟在薛清芷身後,踉蹌膝行著往前爬去。

當薛清芷在博古架前停下腳步時,鄔琅身子頓時一僵,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他慌亂地扯住了薛清芷的裙角,臉上早已血色儘失。

“求您……求您寬恕賤奴這一回,賤奴會聽話的……”

薛清芷溫柔地摸了摸鄔琅的頭,說出口的話卻令人脊背發涼:“犯了錯,自然要罰一罰。若再有下次,本宮就挖了你這雙眼睛。”

她幽幽歎了口氣,似在替鄔琅惋惜,又似在自言自語:“你說,本宮究竟哪裡比不上皇姐?當初,你可是連多看本宮一眼都不肯啊。”

“那是、那是賤奴不知公主身份……”

鄔琅想辯解幾句,薛清芷卻根本不想聽他多話,徑自將他拖拽到博古架前,伸手轉動了機關。

暗門緩緩推開,露出石牆後狹小逼仄的暗室。

痛苦的記憶瞬間湧入腦海,鄔琅渾身發抖,近乎祈求地望著薛清芷,少年修長的手指死死攥著薛清芷的裙角,仿佛那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薛清芷失了耐心,用力甩開鄔琅的手,冷聲命令:“乖乖爬進去,本宮不想與一條狗浪費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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