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了,京城的風終於吹散了籠罩三年的陰霾。
二皇子被廢為庶人,囚於宗人府的消息傳遍街巷時,蕭墨珩正站在大理寺的卷宗庫前,看著一箱箱罪證被貼上封條,運往焚燒爐。火焰舔舐著紙頁,將那些構陷沈家的墨跡、那些草菅人命的密令,都燒成了灰燼,隨風飄散。
“王爺,沈家的平反文書,陛下已經朱批了。”秦風捧著一卷明黃的聖旨,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沈太傅恢複名譽,追贈太傅銜,沈家三百餘口冤案昭雪,流放者儘數召回,家產歸還……”
蕭墨珩接過聖旨,指尖撫過“昭雪”二字,墨跡未乾,帶著新帝的溫度,卻燙得他心口發疼。
他贏了。
以雷霆手段,以三年隱忍,以無數個不眠之夜,終於為沈家洗清了冤屈。
可那個最該看見這道聖旨的人,卻永遠看不見了。
“去沈家舊宅。”他將聖旨遞給秦風,轉身走向門外。陽光落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金邊,卻暖不透眼底的寒涼。
沈家舊宅在城東的桃花巷,三年未曾有人打理,早已沒了當年的氣派。朱漆大門斑駁脫落,銅環上鏽跡斑斑,推開時發出“吱呀”的哀鳴,像老人在歎息。
院內荒草叢生,沒過膝蓋,曾經精致的亭台樓閣落滿了灰塵,廊下的蛛網在風中輕輕晃動。唯有庭院中央那棵老桃樹還活著,枝乾虯勁,隻是花期已過,隻剩下滿樹綠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蕭墨珩站在桃樹下,望著空蕩蕩的庭院,恍惚間仿佛看見十七歲的沈辭暮。
她穿著鵝黃色的羅裙,提著裙擺追一隻粉蝶,笑聲清脆得像風鈴。蝶兒落在桃花上,她踮起腳尖去夠,鬢邊的珠花晃呀晃,陽光落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晰。
“蕭墨珩!你看我抓到了!”她回頭對他笑,眉眼彎彎,手裡捏著那隻撲騰的粉蝶,像握著全世界的春天。
他當時靠在廊柱上,看著她的身影在桃花瓣裡穿梭,覺得北境的風雪、朝堂的紛爭,都離得很遠很遠。
“辭暮……”他低聲喚道,聲音被風吹散,連回聲都沒有。
眼前的荒草裡,沒有粉蝶,沒有羅裙,更沒有那個笑著回頭的少女。隻有斷壁殘垣,隻有滿地落葉,隻有他一個人,站在荒蕪的時光裡,守著一場褪色的夢。
喉間忽然湧上一陣腥甜,他猛地捂住嘴,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珠。是這些日子積壓的急火,是剛才那道聖旨燙出來的疼,更是這滿園荒蕪刺出來的傷。
“王爺!”秦風慌忙上前,想替他拭血,卻被他攔住。
蕭墨珩鬆開手,看著掌心的血跡,忽然笑了,笑得蒼涼而苦澀:“你看,她最喜歡的地方,變成了這樣。”
“屬下這就讓人來清理!”
“不用。”蕭墨珩搖頭,目光掃過滿園荒草,“讓人把這裡的雜草除了,種滿桃樹,江南運來的那種。”
秦風一愣:“種滿桃樹?”
“嗯。”他望著那棵老桃樹,聲音輕得像歎息,“她總說,江南的桃花開得最盛。我沒來得及帶她去,就在這裡種滿,替她看。”
秦風的眼眶紅了,低聲應道:“是。”
“還有,”蕭墨珩補充道,“沈家當年被貶到江南的舊部,你親自去接回來。告訴他們,沈太傅的冤屈洗清了,沈家的門,重新為他們敞開。”
他頓了頓,指尖攥得發白,一字一句道:“告訴他們,辭暮沒等到的,我替她完成。”
秦風猛地抬頭,看著蕭墨珩蒼白卻堅定的側臉,忽然明白了。
王爺不是在完成沈太傅的遺願,不是在兌現對沈家的承諾。他是在替沈辭暮,做完她生前未能看到的一切。替她迎接歸來的舊部,替她看一場盛大的桃花,替她把這荒蕪的家園,重新種出春天。
三日後,沈家舊宅熱鬨起來。
工匠們忙著修繕房屋,園丁們扛著桃樹苗穿梭在庭院裡,將一株株帶著江南濕氣的桃樹苗栽進土裡。秦風親自帶著隊伍南下,去接那些在江南苦熬了三年的沈家舊部。
蕭墨珩幾乎每天都來。
他不再穿錦袍玉帶,隻著一身素色長衫,跟著工匠們一起清理雜草,一起搬運樹苗。手上磨出了血泡,他就用布裹住,繼續乾活,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心口的鈍痛。
他站在曾經的桃花樹下,看著園丁們給新栽的樹苗澆水,忽然想起沈辭暮曾在這裡教他撲蝶。
“你要輕一點,像這樣……”她握著他的手,指尖柔軟,帶著桃花的香氣,“不然會嚇跑它的。”
他當時笨手笨腳,總也抓不到,惹得她笑個不停,笑聲落在桃花瓣上,像一顆顆滾落的珍珠。
“蕭墨珩,你真笨。”
“笨也隻對你笨。”
……
“嗬。”蕭墨珩低笑出聲,眼角卻泛起濕意。
他抬手撫過老桃樹的枝乾,粗糙的樹皮磨得掌心發疼。樹洞裡還藏著他們當年埋下的小陶罐,裡麵裝著彼此寫的紙條,他一直沒敢挖出來,怕驚擾了沉睡的時光。
“等桃花開了,我再來看你。”他對老桃樹說,像在對那個藏在樹後的少女承諾。
離開舊宅時,夕陽正沉。
門口傳來車馬聲,秦風帶著一隊人回來了。為首的是個白發老者,是當年沈家的管家,看見蕭墨珩,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下:“王爺……老奴……老奴給您磕頭了!”
身後的沈家舊部也跟著跪下,一片哽咽聲。
他們衣衫襤褸,麵帶風霜,卻難掩眼中的激動與感激。是蕭墨珩,讓他們能活著回來,能重新踏入沈家的門。
蕭墨珩扶起老管家,聲音溫和卻堅定:“回家了,就好。”
老管家看著他袖口的泥土,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忽然明白了什麼,哽咽道:“小姐她……若知道了,定會……”
“她知道。”蕭墨珩打斷他,望著滿園新栽的桃樹苗,“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他在等,知道他在拚,知道他從未忘記。
就像他知道,她從未真正離開。
她隻是化作了這滿園的桃樹,化作了江南吹來的風,化作了每一朵即將綻放的花苞,在某個春日的清晨,笑著對他說:“蕭墨珩,你看,桃花開了。”
夕陽的餘暉灑在沈家舊宅的門楣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新栽的桃樹苗在風中輕輕搖晃,像一群等待春天的孩子,也像一個遲來的昭雪,終於落在了這片荒蕪的土地上。
而那個守著承諾的人,還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