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卷宗在燭火下堆成小山,最上麵那冊封皮燙著金紋,寫著“二皇子構陷忠良案”。蕭墨珩捏著最後一頁供詞的指尖微微發顫,墨色的字跡在他眼前晃動——“沈家通敵乃偽造,與太傅無關”。
終於。
三年了。
從沈家被抄的那天起,他像一頭潛伏的孤狼,在朝堂的刀光劍影裡步步為營,收集證詞、尋找人證、布下天羅地網,就是為了等這一刻。等這些冰冷的紙頁,能洗去沈家的冤屈,能讓他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麵前,說一句“辭暮,我來接你了”。
“王爺,證據確鑿,可呈陛下了。”秦風的聲音帶著難掩的激動,眼眶泛紅,“沈太傅和沈家三百餘口的冤屈,終於能昭雪了!”
蕭墨珩沒有說話,猛地起身,腰間的玉帶撞到桌角,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他甚至來不及換下沾著墨痕的朝服,抓起披風就往外衝,靴底踩過地上的卷宗,帶起一陣風。
“王爺!”秦風連忙跟上,“夜深露重,要不要備車?”
“不必!”蕭墨珩的聲音劈開濃重的夜色,帶著壓抑了太久的急切,“快!去浣衣局!”
他要去告訴她。
告訴她沈家的冤屈即將洗清,告訴她那些桃花樹下的誓言沒有作廢,告訴她江南的桃花還在等她。
他甚至想好了見到她時該說什麼。
他要先給她賠罪,為這三年的冷落,為那句“不記得了”,為讓她受的所有苦。然後他要帶她離開浣衣局,找最好的太醫為她診治,把她的手好好養起來,再也不讓凍瘡爬上她的指尖。
他還要告訴她,書房裡那幅畫,他天天都在看。江南的桃樹已經栽好了,就等她一起去看。
夜風裹挾著初冬的寒氣,刮在臉上像刀割。蕭墨珩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冷,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像要掙脫束縛,奔向那個他牽掛了太久的身影。
腳下的青石板路結了薄冰,他幾次險些滑倒,卻隻是踉蹌著加快腳步。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了三下。
三更了。
她應該睡了吧。
是不是還在那間冰冷的小屋裡,蓋著打補丁的棉被?是不是又在咳嗽?是不是還在想他?
蕭墨珩的喉結滾動著,眼眶發熱。
再等等,辭暮,再等我片刻。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等了。
終於,浣衣局的輪廓出現在夜色裡。低矮的院牆,破舊的柴門,和他記憶裡無數次午夜夢回的樣子一模一樣。
“辭暮!”他推開虛掩的柴門,聲音帶著奔跑後的喘息,在寂靜的院子裡回蕩,“我來了!辭暮!”
沒有人回應。
隻有風吹過枯樹枝的“沙沙”聲,像誰在暗處歎息。
他衝進那間熟悉的小屋,門“吱呀”一聲被撞開,燭火在風裡猛地跳動,照亮了滿室的清冷。
床上躺著一個人,蓋著白布,從頭到腳,嚴嚴實實。
蕭墨珩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原地。
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不……”他喃喃著,聲音輕得像幻覺,“不可能……”
春桃跪在床邊,背對著他,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哭聲像碎玻璃,紮得人耳朵疼。
“春桃。”蕭墨珩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掀開。”
春桃猛地回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看見他時,淚水再次決堤:“王爺……您怎麼才來……姐姐她……她半個時辰前……”
後麵的話,她沒說出來,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蕭墨珩心上。
他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燭火的光暈落在白布上,映出單薄的輪廓,瘦得讓他心疼。
他伸出手,指尖顫抖得厲害,幾次想掀開,卻又猛地縮回,仿佛那不是白布,是能將他拖入深淵的枷鎖。
“辭暮……”他低喚著,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乞求,“是我啊,我來接你了……你看看我……”
白布下的人,一動不動。
沒有呼吸的起伏,沒有咳嗽的聲響,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蕭墨珩的指尖終於落在白布上,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像一塊冰,凍得他指尖發麻。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血絲蔓延開來,像蛛網般覆蓋了整個瞳仁。
他猛地掀開白布。
露出的,是沈辭暮蒼白如紙的臉。
她的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上還凝著未乾的淚痕,嘴角卻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解脫的笑。臉頰凹陷,顴骨突出,哪裡還有半分當年桃花樹下少女的明媚?
隻有那雙緊閉的眼,還殘留著幾分倔強的輪廓,像在說,她從未認輸。
“辭暮……”蕭墨珩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他伸出手,顫抖著撫上她的臉頰,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顫——那是一種沒有生氣的冷,像北境萬年不化的寒冰。
“你怎麼不等我……”他的指尖順著她的眉骨滑落,撫過她乾裂的嘴唇,那裡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我說了讓你等我……你怎麼不等了……”
春桃從枕下摸出一張紙,雙手捧著遞過來,聲音哽咽:“王爺,這是姐姐留給您的……”
蕭墨珩接過那張紙,指尖的顫抖讓紙張簌簌作響。那是一張粗糙的草紙,上麵隻有一行字,是她的筆跡,卻寫得歪歪扭扭,墨跡時深時淺,像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江南的桃花,我替你看過了。”
江南的桃花……
替你看過了……
蕭墨珩的瞳孔猛地收縮,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發黑。
他想起北境城牆上的誓言,想起那箱燒焦的信箋,想起書房裡那幅未完成的畫,想起她說“我不等了”時的決絕。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知道他的隱忍,知道他的計劃,知道他從未忘記。
可她還是走了。
在他即將為她洗清冤屈的時候,在他以為能給她未來的時候,她帶著一句“替你看過了”,永遠地離開了。
“噗——”
一口鮮血猛地從蕭墨珩口中噴出,濺在那張草紙上,將“江南”二字染得通紅,像開在雪地裡的桃花,淒厲而絕望。
“王爺!”春桃驚呼著想去扶他,卻被他揮開。
他跪倒在床前,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將那張染血的紙緊緊按在胸口,另一隻手顫抖著撫摸沈辭暮冰冷的臉頰,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辭暮……辭暮……”
聲音從哽咽變成嘶吼,像受傷的野獸在暗夜裡悲鳴,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砸在寂靜的空氣裡。
“你起來啊……”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發抖,“你看看我……我把證據帶來了……沈家的冤屈能洗清了……我們可以去江南了……你不是想看桃花嗎?我們現在就去……”
“辭暮……求你了……”他的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卑微,淚水混合著血珠滾落,砸在她蒼白的臉上,“起來罵我啊……打我啊……你起來……”
可她隻是靜靜地躺著,睫毛上的淚痕早已乾涸,嘴角的笑意凝固成永恒,仿佛在嘲笑他的遲來。
燭火搖曳,將蕭墨珩的影子投在牆上,孤寂而瘋狂。他抱著她冰冷的身體,像抱著一件失而複得卻又瞬間破碎的珍寶,一遍遍地喚她的名字,直到喉嚨嘶啞得發不出聲音,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晨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那張染血的草紙上。
“江南的桃花,我替你看過了。”
字跡被血浸透,模糊不清,卻像一道無形的符咒,將蕭墨珩永遠困在了那個遲到的清晨。
他終於為她贏了公道,卻永遠失去了她。
他終於能說“我記得”,卻再也換不回她一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