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辭暮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上隻蓋著一床打了數不清補丁的舊棉被,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她的病已經拖了半月有餘。起初隻是咳嗽,後來便發起高熱,渾身燙得驚人,意識卻總在冰天雪地裡沉浮。浣衣局的草藥早就斷了,春桃偷偷從外麵找來的幾味草根,熬成黑乎乎的藥湯,灌下去也隻是徒勞——她自己清楚,這副身子早已被經年的寒苦掏空,如今不過是在硬撐著,等一個不得不走的時刻。
“姐姐,喝點水吧。”春桃端著半碗溫水,用小勺一點點喂到她唇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您再撐撐,等雪停了,我再去求求王府的侍衛,說不定……說不定王爺會心軟的。”
沈辭暮艱難地眨了眨眼,視線模糊得厲害,隻能看見春桃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動。她想笑,嘴角卻連牽動的力氣都沒有。
心軟?
蕭墨珩怎麼會心軟。
他是靖安王,是陛下倚重的棟梁,是蘇婉名正言順的夫君。而她,是罪臣之女,是他仕途上最礙眼的汙點,是他必須劃清界限的過往。他若心軟,便是將自己和整個靖安王府都推向深淵。
她懂的。
從桃花宴上他那句“不記得了”開始,從他看她的眼神冷得像北境寒風開始,她就懂了。
隻是……心裡某個角落,還藏著一絲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執念。
就像此刻,她望著窗欞上結的冰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蕭墨珩對她說過的話。
那時他們坐在太傅府的桃樹下,他剛從北境回來,身上還帶著邊關的風霜。他說:“辭暮,等我平定了北境,就帶你去江南。聽說那裡的桃花開得比京城盛十倍,漫山遍野都是,風吹過的時候,像下了一場粉色的雪。”
她當時托著腮笑,問:“那你會陪我看嗎?”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卻暖得驚人:“自然。不止看桃花,還要帶你去秦淮河上乘船,去洞庭山采茶,去聽江南的小調……一輩子都陪著你。”
一輩子……
沈辭暮的眼角滑下一滴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砸在枕頭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原來一輩子那麼短,短到連江南的桃花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走到了儘頭。
“春桃,”她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幫我……找紙筆來。”
春桃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眼眶瞬間紅了:“姐姐,你要寫什麼?你的身子……”
“快去。”沈辭暮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春桃咬了咬唇,終究還是轉身,從角落裡翻出一個破舊的木匣。裡麵是沈辭暮被沒入浣衣局時,偷偷藏起來的一小卷宣紙和半截狼毫——那是她少女時練字用的,紙頁邊緣已經泛黃,筆杆上還刻著一個小小的“辭”字。
她將紙筆放在床頭的矮幾上,又倒了點溫水,小心翼翼地幫沈辭暮擦了擦手。那雙曾經纖細白皙、能寫出娟秀小楷的手,如今布滿了凍瘡和裂口,指節粗大,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皂角痕跡,觸目驚心。
沈辭暮喘了口氣,借著春桃的力氣,勉強側過身。她的手臂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半截狼毫,春桃連忙扶住她的手腕,才讓筆尖勉強落在宣紙上。
墨是去年剩下的,早已乾涸,春桃倒了點溫水化開,墨色淺淡,像蒙著一層霧。
沈辭暮望著空白的宣紙,眼前忽然閃過許多畫麵。
她想起十五歲那年,在桃花樹下第一次見蕭墨珩,他穿著月白色的長衫,站在落英繽紛裡,對她笑;想起十七歲那個雪夜,他在城牆上握緊她的手,說“等我回來”;想起那些寫了又燒、燒了又寫的信,最後都化作了箱底燒焦的殘片;想起雨夜裡聽到的那些話,想起王府書房裡的畫像,想起他指節泛白的隱忍……
原來,他們之間有過這麼多故事。
可惜,都要結束了。
她深吸一口氣,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讓筆尖在紙上緩緩移動。
字跡歪歪扭扭,比初學寫字的孩童還要笨拙,墨色時深時淺,像是隨時都會中斷。她寫得很慢,每一個筆畫都耗儘了力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春桃站在一旁,看著那行字慢慢成形,眼淚無聲地滾落。
終於,最後一筆落下。
沈辭暮放下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重重倒回床板上,胸口劇烈起伏著,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宣紙上,隻有一行字:
“江南的桃花,我替你看過了。”
其實她從未去過江南。
她隻是聽說,那裡的桃花開得比京城更盛,漫山遍野都是,風吹過時,像下了一場粉色的雪。
她也聽說,靖安王府的桃花塢裡,新栽的江南桃樹已經抽了芽,等到來年春天,就會開出絢爛的花。
她想告訴他,不必再遺憾了。
不必為了那個未兌現的誓言耿耿於懷。
她替他看過了。
在夢裡,在想象裡,在每一個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念想裡,她早已看過了江南的桃花,看過了十裡春風,看過了他們本該擁有的一切。
夠了。
沈辭暮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像雪地裡悄然綻放的梅,淒美而平靜。
她示意春桃將那張紙折好,壓在枕下。
然後,她抬手,摸向胸口。
那裡,藏著那半塊玉佩。
冰涼的玉質貼著滾燙的肌膚,被她的體溫焐了這麼多年,早已染上了她的氣息。她用枯瘦的指尖,緊緊攥住玉佩,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將那光滑的邊緣深深嵌進掌心。
這是他送她的。
是他們之間,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就帶著它走吧。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沒有皇權傾軋,沒有罪名枷鎖,他們能像普通人一樣,在桃花樹下相遇,看一場真正的江南春色。
沈辭暮緩緩閉上眼睛。
最後的意識裡,是十七歲的蕭墨珩,站在桃花樹下對她笑,眉眼彎彎,像從未有過陰霾。
“姐姐……”春桃的哭聲像被什麼堵住了,悶在喉嚨裡,帶著撕心裂肺的痛。
她看見沈辭暮攥著玉佩的手,慢慢鬆開,最後無力地垂落在床板上。那雙總是藏著隱忍與疲憊的眼睛,此刻閉得安詳,仿佛隻是睡著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一輪滿月從雲層裡鑽出來,清輝遍灑,將冷宮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晝,像鋪了一層厚厚的霜。
月光落在沈辭暮蒼白的臉上,映得她肌膚近乎透明,鬢邊不知何時沾上了一片細小的雪花,像一朵悄然凋零的花。
矮幾上的宣紙還攤著,那行“江南的桃花,我替你看過了”的字跡,在月光下明明滅滅,像一句溫柔的訣彆,輕輕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裡。
遠處,靖安王府的方向,書房的燈還亮著。
蕭墨珩坐在桌前,指尖摩挲著那半塊有裂痕的玉佩,望著窗外的滿月,低聲呢喃:“辭暮,等我……再等我最後一段日子……”
他不知道,那個等了他太久太久的人,已經在今夜的月光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枕下那張薄薄的宣紙上,藏著她最後的溫柔。
他更不知道,江南的桃花,再也等不到那個本該一起看花的人了。
月光穿過窗欞,落在書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畫上。畫中江南春色正好,桃花絢爛,卻獨獨少了那個站在花樹下的少女。
仿佛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空。